句芒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拆散了，还被摁进冷冰冰的水里泡着，泡得全身发涨。身下不知什么东西又硬又硌，难受得紧。

勉力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躺在一片鹅卵石浅水滩上。

抬头四望，石滩不远处有绿树有嫩草有鲜花，蜜蜂嗡嗡，彩蝶翻飞，鸟雀啾唧；翻个身，头顶是蓝天白云，阳光明媚。

没错，回到人间了。

再躺了一阵，恢复了些力气，他打算爬起来，去找鱼鱼和句芒。

刚坐起身来，便听见头顶上方甜脆脆的叫喊声：“句芒哥哥，你怎么在水里坐着呀？”

一片蓬松的云朵飘然落下，跳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她上着水红素锦春裳，下配宝蓝生丝百褶长裙，一身搭配华丽贵气又不失活泼。头上一左一右各抓一个小圆髻，毛绒绒蓬松松，活像两只团作一团的小黑猫窝在脑袋上，其余头发随意散下，披在肩头脑后，伴着微风轻轻摇晃。白嫩嫩圆嘟嘟的脸颊上，两个深深的小酒窝，随着她说话一隐一现。

句芒连忙站起来，拱手问好：“啊，那不是咸鱼妹妹么？可巧在这儿遇上了。”

小姑娘闻言，眼一瞪、腰一叉：“你叫谁咸鱼，啊？谁是咸鱼？你才是咸鱼呢，你一家都是咸鱼！我叫阿咸、阿咸、阿咸！不叫咸鱼！我还没起名字呢！”

句芒赶紧赔罪：“我的错我的错，阿咸妹妹，我嘴笨，多多谅解嘛。”

心里却在腹诽，鱼族的阿咸，可不就是咸鱼么？鱼族的女人啊，一个一个凶得不行，比如眼前的阿咸，比如不知道被水冲到哪儿去了的玄鱼，惹不起惹不起……

“哼，等我满三百岁的时候，一定要取一个顶顶好、顶顶妙、顶顶响当当的大名，看你们还敢不敢笑话我！”

阿咸一直对她的小名不满意。爹娘也真是的，这么多好听的名字不要，偏选了个“阿咸”。咸不拉唧的，听着就觉得闲得慌想喝水。那也算了，听听就习惯了，但阿咸偏偏出身鱼族，这下“咸鱼”的称号没跑了。从小就在学堂被淘气同窗喊外号“咸鱼”，喊着喊着，大家都喊她“咸鱼”了。

她不是没反抗过。等到三百岁起正式名字实在是件太久远的事，况且，万一大家喊“咸鱼”喊习惯了，正式赐名给她选个“咸鱼”，那岂不是仙生绝望？所以她也曾尝试过要改一个轰轰烈烈、惊艳卓绝的小名。当时她跟她表姐，彼时已有大名“玄鱼”的鱼鱼，一起苦思冥想七七四十九天，还是没想出一个轰轰烈烈、惊艳卓绝的小名，最后不了了之。阿咸就阿咸吧，但绝对不能喊“咸鱼”，谁喊她跟谁急。

“哪敢，谁敢笑话你呀，咸鱼妹妹。”句芒偏偏还要补一下刀。

咸鱼，啊不，阿咸气得跳脚，就要扑过去跟句芒算账，却被后边提住了衣领：“别闹了。”

云朵里又走出来一个人，红发，红瞳，红披风，面目严肃，抿嘴，习惯性皱眉——除了祝融，还能是谁。他手里提着阿咸，像提着一只张牙舞爪小兔子的后颈皮。

“祝、祝融三哥，你怎么在这儿！”句芒一看见祝融，就如耗子见了猫，下意识地收腹挺胸抬头立正。

“我出来遛鱼。这个家伙缠着我，硬要出来玩，闹心，只好出来在南天门附近遛遛。”祝融指一指阿咸。

祝融长得一脸凶相，平时不苟言笑，一般小仙人都不敢跟他玩闹，甚至有仙爹仙妈在小仙人哭闹的时候拿“再哭就叫祝融哥哥过来”这样的话来吓唬孩子。但阿咸是个特例。

她刚会走路那时，有天端着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手里举着个玉米棒。正要啃，祝融路过，披风不小心扫了玉米棒一下。玉米棒在披风红红火火的火焰里噼里啪啦一顿乱炸，变成了香喷喷热乎乎的爆米花。可把阿咸惊喜坏了，眼前这位高高大大、威风凛凛、身上能喷火的大哥哥在她眼里成了神一般，啊不，比远古大神还要厉害的存在。

钦佩之意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从此阿咸天天跟在祝融后边求带玩，跟屁虫一样甩不掉。虽然祝融长得凶，偏偏阿咸是个没眼色的，不知道怕。久而久之，祝融只好被迫习惯了这条尾巴，被迫带娃。

祝融问句芒，“你呢，怎么也在这儿？这儿快到南天门了，你是想回天界？你怎么一身湿哒哒的。”

说着念了个决，一瞬间句芒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干爽舒坦了。

三哥凶归凶，人还是最好滴。句芒想着，开口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呀。我和鱼鱼去人间帝皇的陵墓里找她的方天戟，不小心被吸进魔界了。然后……然后掉水里了，被大鲲鱼吞了又吐出来，吐进一个瀑布里，糊里糊涂就被冲到这里来了？”

祝融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么大个人了，说起话来还这么没头没脑的。慢慢说，详细说。”

句芒咽咽口水，把这几个月来在人间游荡、从人间道魔界、又从魔界回到人间的境遇仔仔细细讲了一遍。阿咸像听说书一样，听得可认真了。祝融不时发问，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这事不简单，”祝融听完句芒的叙述，面目凝重，“按理说人间跟魔界不应该有联系，怎么皇陵会直通魔界，皇陵里的东西会出现在魔界呢？”

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把这个问题暂放一边，问下一个问题：“你，和那个谁，还有那只妖，想走西极大荒的吴姖天门上天界？”

“是……”

“幼稚。吴姖天门几百万年没有仙走，现在是什么光景谁都不知道，甚至还能不能走都不清楚。”

“我们走不了南天门嘛，只能去试一试……”

“你怎么走不了南天门？虽说你玩忽职守私自下界，但反省反省写个检讨，回去顶多罚你思过一阵，不是什么大罪，这有什么？”

“可是鱼鱼和梅妖……”

“那个妖，我都不好说你什么。他说要上天，你就帮他上天啊？你是谁，你是神啊？妖就好好待在人间或者魔界，要是修炼到位，时候到了自然就能上仙界，急什么？你这么帮他上天，也是犯天条的，你知不知道？”

句芒讷讷地说：“梅妖帮过我们……”

“你们你们总是你们。那个谁，她现在的身份是天庭钦犯！叫你不要多跟她纠缠，你偏偏不听……”

“鱼鱼是冤枉的！”句芒涨红了脸，大声说。

阿咸也在一边小声帮腔：“玄鱼姐姐不是做那种坏事的仙……她是好仙，不是坏仙……”

祝融叹了口气：“我不是说她是坏仙，不是说她就一定真的做了那些事……而是，现在天界公认加诸于她的罪名就是这样。最近天界并不太平，你们——”

句芒急急道：“所以我们要回去天界，辩白伸冤呀！”

“幼稚！回到天界就能伸冤？她被打下天界前怎么没能伸冤啊？回到天界，你们要怎么伸冤？有什么办法吗？你们计划好怎么做了吗？有多大把握？啊？”

“我们……”被一连串反问塞得哑口无言，句芒只能嘴硬：“反正，反正我要带鱼鱼回去。不回去，就更不可能伸冤了，我不能让鱼鱼一辈子背负这样的骂名。她真的是无辜的。”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幼稚！”祝融气得转身就走，踏进云里就飞走了。

阿咸留在地上一脸懵逼：“句芒哥哥，祝融哥哥一生气，就把我落下了？那我怎么办呀？”

过了许久，那团云又飞回来了。

祝融探出半个身子，伸手把阿咸揪进云里，对句芒说：“罢罢罢，你个呆子，向来固执，我怎么劝你也不会听的。我现在回天界，找无上仙师打听一下吴姖天门。知道多点，做好准备，总比没准备的瞎闯强。明日，最迟后日，我来找你。”

云又飘走了，阿咸从云间伸出小手挥着：“句芒哥哥再会！替我向玄鱼姐姐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