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你说老队长究竟为啥要给我写差评啊?”当着许队长的面,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知道现在提出这样的问题极不应该,可倘若老队长真的光荣了,我再问就更不应该了,到那时候,对逝者的尊重,也是对英雄的尊重,会死死堵住我的嘴,我就永远开不了口了。
“差评?你的档案我看了,评语还没写啊,最后的评语是我来写的。”许队长这句话让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大师兄在骗我。
“队长,你好好想想,陈牧园的档案里有评语的,我在干部处的档案室看到的。”大师兄还在解释。
“咦,你们的档案机关审完后,我都存在队部了,确实没有呀。”许队长还是一口否认。
“不会吧,难道我看错了?写着品行不端呀!”大师兄自问自答,我一脸鄙视地盯着他的眼睛。
“哦,我知道了。”许队长似乎想到了线索,“是写着品行无不端吧!”
是啊,我想起,老队长的“无”总是写的像个对称过来的“e”,挤在字之间确实容易看不出来。
“或许是我眼花了吧,对不起啊,猴子,让你担心这么久。”大师兄的神情里依然带着不相信。
这件事,直到我毕业后很久,一个偶然的机会,翻开档案时才发现,这个“无”字并不是老队长的写法。
或许,这是许队长的善良!
“你们要相信老队长,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许队长捏捏下巴,回忆起来。
老队长当兵第二年,已经是当时特种大队的尖子了,可以随队参加任务。在一次丛林抓捕行动中,歹徒竟用刀挟持了一个小女孩。
僵持之中,歹徒一边后退,一边用刀在女孩子身上割出血来恐吓,左臂两刀,右臂两刀,鲜血直流。
带队的大队长含泪大喊:“你再伤害那个女孩一下,我立刻开枪。”
“你想杀害人质吗?”歹徒慌忙回应。
慢慢退到峡谷,两山之间的鞍部有一条小河,退无可退,歹徒带着小女孩一跃而下,紧接着老队长也跟了下去。
河水湍急,人一入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在河水下游,发现了胸口中刀的歹徒尸体。
逆流向上寻找,竟在河边一棵枯树干上发现了小女孩,老队长正站在河里托着。
“这个小女孩和我妹妹一样大,真可爱。”老队长把小女孩交到大队长手中。
“这个是我的女儿!”大队长感激地望着他,眼泛泪花。
湍急的河流里,老队长一手抓着树干,一手托着生命,这是何等壮丽的画面,这是何等英雄的悲歌。像夕阳残血下的孤影,像大漠孤烟中的侠客,像悬崖峭壁边的勇士……
我想到这一幕,老队长的形象高大无比。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聊聊天吗?”牙牙披着大衣走过来,依然毫无血色,嘴唇发白,“我一睡着就做恶梦!”
我们回到长椅上,牙牙和背包在南侧,我们三人在北侧。
“你梦到了什么?”许队长问牙牙。一般而言,做了噩梦只要说出来,旁边的人给一个积极正当的解释,做梦的人就不会太难受。
“我梦到了一个女人,突然嘴张得很大,露出狼一样的獠牙,我感觉她是我的母亲,她要来吃我!我闭上眼睛,想让她尽快杀掉我。”
我记得我第一次梦到这种梦,是在小学,那是一个曾把张无忌和小昭堵在光明顶密道里的大圆石头,一直追着我,直到我精疲力尽趴在地上,任由它碾过……
当时有个小胖子成天追着我收保护费,他上边有几个大哥,一个是六年级的“扛把子”,另外几个是中学生,我只能挤出自己买文具的几毛钱“孝敬”他。
我做梦的那天,刚刚是我奋起反抗那个小胖子,却反被追堵在校外河边,4个人把我放翻在水里,晚上发烧不止!
第二天,妈出面找到老师,还了我一个公道!
最近的一次做这么梦,就是看到聂海航的脸的那次。这种梦一定是有征兆的,潜意识里藏着个施害者和受害者,做梦的人一定是其中之一。
“你妈妈那么爱你,梦里的女人一定不是她,况且很多人做梦时会穿越到其他人的生活中,没准那个你所谓的‘我’其实是别人。”许队长开了脑洞,尽力劝解,谁能听进去呢?可不这么睁眼说瞎话,又能说什么话呢?
“没关系,如果是妈妈,我就把自己的命赎给她,只希望让我哥哥活过来,哥哥为了我已经牺牲了太多。”牙牙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淡定,她对着我们在说话,却又像在自言自语——
“哥哥比我大12岁,从小爸爸不管我,全是哥哥照顾我,给我做饭,送我上学,甚至我的家长会都是哥哥去开的,哥哥曾说她最希望的事情是看着我走入婚姻殿堂,可我更希望我结婚那天,是他牵着我的手把我托付给别人,她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在火车上给哥哥用马尾巴草编了一个‘王冠’,他是个平凡的英雄,他是我的王。哥哥当兵以后,我一个人住在那个简陋的房子里,无聊的时候,我用木头刻了个哥哥的样子,一直和他说话,每次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水滴在‘哥哥身上’,他会自己吸收掉,然后依然是微笑着看我。”
牙牙眼睛越来越红,声音又哑了起来,讲话很吃力。她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用狗尾巴草首尾环接,编织出的“王冠”,托在手里看了半天。
“哥哥每次休假回家,我都会送他一顶,然后他会轻轻戴在我的头上。”说着,牙牙把“王冠”自己戴在头上。
“狗尾巴草的花语代表着坚忍,也代表着深深的爱意,你对哥哥的感情很深沉。”许队长说。
“小时候,爸爸总会带不同的女人到家里来,然后喊我见谁都叫‘妈妈’,用这种方式来调笑他的女人们,我不叫,爸爸就会骂我。每次都是哥哥带我逃开,跑在自己的屋子里,给我带上耳机一起听歌或者看电影,这样我们就听不见那些污言秽语了。”
我听着,心中好像有针在扎,头嗡嗡的。为什么老天爷总要欺负可怜人,如果老队长死了,牙牙可怎么办啊。
“我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我也想参军,这样哥哥的负担会小一些,可是我身体不好,跑几步身体就没力气了。”牙牙继续说。
“牙牙,你放心,你放心考,我来资助你。”大师兄坚定地说,口气不容置疑,眼泪也随着啪嗒啪嗒砸下来。
“我为什么要靠你,我有哥哥!”牙牙瞪着大师兄。
“你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以多有一个哥哥,我们是老队长带出来的兵,都是你的亲人,你并不孤单。”大师兄解释道。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谢谢你们。”
“还有我,以后我也是你的亲人。”老远传来这一声,我们回头一看,聂海航跑了过来。
“你不在病房躺着,跑过来干啥?”许队长问。
“我醒了,我清醒了,我想过来看看他,”聂海航指着重症监护室的门,“可我一直不敢,从护士查完房后,我一直躲在上楼的台阶上。”
此时的聂海航只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全身紧缩着。当时老队长出事后,聂海航就晕倒了,昏昏沉沉一直醒不过来。
“这件大衣给你,你都冻透了。”牙牙把一件大衣递给聂海航。
“我身体好,没事,你穿着吧。”
聂海航推让不肯,牙牙伸出去拎着大衣的手也一直不收回来,僵持一阵子,许队长接过大衣直接套在了聂海航身上。
“牙牙,老队长当时是为了,为了,为了救我。”聂海航把头垂了下来,身体也瘫软下来,下巴快贴到地上了。
“快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许队长让我和大师兄把他搀扶在丫丫背包的另一侧放下。
“家属快来,病人有意识了!”病房门突然推开,我们同时要往里冲,医生拦住了我、大师兄和许队长,没拦住牙牙和聂海航。
我们平静了心情,才让我们进入病房。
老队长头上缠满了纱布,之前看过他的脑部CT,脑骨都裂开了。
牙牙轻轻拉着老队长的手,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小聂,小聂,没事吧。”
“我没事,我在这里!队长,队长!”聂海航赶忙趴在牙牙身边。
之后老队长动动眼珠,一直望着牙牙,竟再也说不出话了。
“哥,哥——”凄厉的两声呼唤,那是哑得不能再哑的喉咙里迸发出的最后的力量。
许队长拿出手机拍下了全程,本想如果是好消息,就发给学员们看看,让他们安心,如果是坏消息,也可以留下他的意愿,我们共同完成,可老队长除了提到车祸来临时要救的聂海航,就一语不发了。
“我就是混蛋,当时我为什么要躲开,之前我为什么要帮队长找关系,如果他还是队长,今天死的应该是我。”聂海航换着思路在找缘由,可这世间的意外哪里都能找清楚缘由。
按照聂海航的逻辑,最该责怪的应该是我,是我把画丢在荣誉室才引发了后续的事情;不,应该责怪欧阳浩,那是他的画;不,应该责怪负责那次军训的领导;不,应该责怪当初为何要入伍的我们。
如果这是蝴蝶效应,每个人都逃不开干系,每个人都是罪人,而现实生活中,面对罪恶受到惩罚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那些潜在的杀手依然逍遥法外。
可这更像是命中注定的,我不敢去说善恶,这是上帝在掷色子决定每个人的命运,恰巧几十亿分之一的概率鬼使神差地砸到了老队长头上。
我不知道,为什么站在老队长尸体前,我脑子里却在想这些……
“啪,啪,啪……”左一下,右一下,聂海航在床前使劲抽打自己的脸。
我和大师兄一人拉着他一只手,牙牙只是静静的抱着老队长,哭不出声来。
许队长在一旁不做声,医生把老队长生前的遗物交给他!
“叮咚”,老队长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我不自觉把脸凑过去。
“黑脸哥哥,之前借给我的迷彩服我已经洗好,送到你的公寓了,谢谢你!”
……
几天以后,学员队的荣誉室内多了一个老队长模样的雕塑。
在这里,我一直不愿去提老队长的名字,甚至全队学员都不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放在心里,刻在荣誉墙上。
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妹妹叫做牙牙,不妨以后就称呼老队长“牙牙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