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衫女子下了马车,抬头盯着臧家的门牌瞧了许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藏于袖中。清秀的细眉不由蹙了蹙。
展隋玉和章栖宁从远处走来,见那人站在臧府门前许久不动,直到一个小女孩从马车里钻出头,脆生生喊了女子一声娘,然后抱着自己的裙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你慢点儿,把裙子理好。”
“爹爹呢?”
“在里面,别急。进去后跟着娘亲和爹爹,不要乱跑。”
女子眉头舒展开,看着女儿眼神一下子温柔下来,在她头顶摸了摸。
展隋玉一下子便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前几日被拐孩子中的一个,臧成吉的女儿——臧莺莺。
“臧莺莺?她娘应该就是臧成吉的发妻——臧黄氏。”
章栖宁看那女子坐的虽不是宝马香车,穿的虽也不是什么天水碧、千金裘这样难得衣料布匹,但也是比一般大户要精致的姜黄鹂,织一匹需绣娘耗费大半年的时间,做一身衣裳从手工到成品,大约需要一百多两。
“没想到臧成吉自个儿不着调,倒很有妻女福。”展隋玉道。
章栖宁:“他成亲后便要分家,哪怕王氏不肯平分家产也要到外面自立门户,据说就是这位黄氏坚持的。
有钱讨好不难,肯花心思却难得。看来传言不虚,臧成吉对这位夫人真的是千依百顺,万般呵护。”
原想是怎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让臧成吉对她言听计从,却没想到是位小家碧玉。臧锦添的弟弟倒是让人颇为意外啊。
“你看她在门口犹豫这么久,想必是不想进去的。看李氏的处境,可以理解她为什么要坚持出府。倒是个懂得破财消灾的聪明人。
人如果不是臧成吉杀的,你不妨从她这儿入手。她对臧府感情不深,唯一的牵挂就是相公和女儿,不会替旁人遮掩什么。你——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做甚?”
章栖宁偏头,见展隋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神有些沉默。
“没,就是你突然这么好心帮我......不会要收利息吧?”展隋玉摸了摸鼻子,桃花眼悄悄转过来瞄她一眼。
“...”章栖宁不理他,独自往前直走。
今日她也穿了一身素色衣裳,肌肤娇嫩,神态悠闲,淡金色的暖阳洒在她身上,头发简单地挽起,其余披散在身后。他还记得初见她那会儿,章栖宁浑身上下,严严实实遮得不露一丝油皮,谁也不知道那黑斗篷下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男是女?是丑是美?是冷淡是热情?是狡诈是坦荡?是奸猾是真诚?
现在这黑袍揭开,他看的见她秀雅的容貌,但她在他脑海里印象却再一次的模糊起来。
恍惚间,甚至会觉得他们又回到了废帝陵破庙,是两个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他大概明白最初那一丝违和是什么了,那是外表与内里的矛盾。
章栖宁不像闺阁女儿,行事从不温柔守礼。她聪明、狡猾,可以将情报分析的头头是道,可以冷静地面对眼前的状况。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冷酷、不委婉,有时甚至带着一定的极端性。
看见这样的她,展隋玉忍不住会想,要是他刚刚没有出面,要是那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是不是真的会割断那人的脖子。
她那时眼里的肃杀与冰冷都是真的,她并不在乎那些人的生死。
章栖宁走在前面,抬手摸上发间的樱花。
“别碰,待会儿掉了。”展隋玉出生道。
章栖宁手里顿了下,慢慢收拢回去。转头道:“你到底去不去臧府?”
“去,当然去。”展隋玉抬脚跟了上来。“三小姐请。”
进到臧府,臧成吉一家坐在大厅。
臧莺莺见过展隋玉,一下子便认出他来。“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黄氏听女儿说过,知道他是衙门的人。起身感谢道:“莺莺的事,多谢大人了。”
展隋玉淡笑着,端着一副陌上公子的样,彬彬有礼道:“职责所在,孩子没事就好。”
臧成吉冷不丁哼了声,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对吸引自家妻儿视线的男人不带任何好感。
“跟他废话那么多作甚,本来衙门就不是养饭桶的!”
黄氏朝他使眼色,臧成吉不服道:“我又没说错,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本分。”
“人家不尽心,莺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黄氏拉了拉自家这位,不好意思地冲展隋玉他们笑了笑。
在场的除了他们一家,还有李氏。
当臧成吉一家闹哄哄时,这个安静的女人就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向来胆小的她就那么抬头看着他们吵闹。面对臧成吉的无理取闹、蛮不讲理,她看在眼里竟有着一丝羡慕。
这李氏和臧锦添的感情大概不怎样,章栖宁心里想道。
“夫人,今日就您一个人在?关于案情,公子有些话要问,不知今日是否方便啊?”
嗬,现在直接替他说话了,问都不问一声。展隋玉摇摇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话虽如此,他嘴角却勾着一缕笑,并没有说什么,还有些放纵的意味在其中。
他看向李氏,面上温和解释道:“是这样,有关匿名信有了新的进展,在下有些问题需要请教。不知臧老爷和老夫人是否方便?”
李氏紧握着帕子,站起身,说话时避着他们的视线。“老爷在书房理事,婆婆在自己房间。二叔一家刚来,要先安顿下,我让丫鬟带两位去吧。”
臧成吉家住城东,李氏和他们一家的关系未必有多好,看来她对于王氏这位婆婆是打心眼儿里惧怕。不过,就算婆婆再怎么凶悍严厉,不至于怕到这种程度吧?
也罢,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展隋玉:“夫人您忙您的,我们随意就好。”
丫鬟领着他们先去了王氏的住所,王氏身边的老婆子出来让他们先在厅堂里等一会儿,说老夫人一会儿就来。
这真是好长的一会儿。
等王氏到了,她先是被人扶着坐到上位上,耷着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瞥了他们一眼,将袖子、手上的佛珠串...慢条斯理地将物什都挨个理了一遍,才不慌不急地开了口:“这是要问什么?一齐都问了,也省的老身这把老骨头颠来倒去的瞎折腾。”
老太婆这话听了让人浑身不舒服,明摆着是故意的。
怕瞎折腾你直接让人进来问完话不就完了?偏要摆阵仗,臭显摆,自己折腾自己。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只见对方嘴角始终含着一丝浅笑。
“老夫人要是说实话,在下也就不用来打扰了。”
王氏皱了皱眉,停下手,看向展隋玉。“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展隋玉笑了声,也不急。
“晚辈也不跟您兜圈子,省得您嫌麻烦。寄匿名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据说这信里的其余五具尸体当初都是奉您的命埋的。我想问问,人死了您不报官,让人直接埋了——这不合适吧?”
王氏:“不过是家仆,死了便死了。按理就不该由臧家出面料理,可他们家里又没人来认领。我们家能如何?
臧家在宿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事传出去谁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我那儿媳是个不顶用的,只能由我老婆子出面,出钱让人将他们埋了,也算仁至义尽。
我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些什么,但听你的意思像是在怀疑是老身杀的人。”
王氏闭眼拨了下佛珠。
“宿州府大户人家不少,你不妨去打听打听。像这种事,都是这么处理的。难不成都有杀人嫌疑?”
说完,王氏便冷冷笑了两声。
“略有耳闻。如此,也是无奈之举。”展隋玉表示理解之后,话锋一转。“不过老夫人,我想有一点您是搞错了,在下今日要问的并非是您有没有杀人。”
“什么?”
“那五具尸首经过查验,都与昨晚的尸体一样是被人给活活勒死的。完全是死于非命,按律应当交于官府,而您自作主张就把尸体给埋了。按照我朝律例,您这属于毁尸,可是犯法的呀。”
王氏表面处变不惊,眼里却闪了闪。展隋玉将她这一反应收入眼底,心下有数了。
“勒死?老身怎么知道?下人来报,这些事还要亲自去看不成?当然是直接让下人处理了,免得家里沾了晦气。”
不知者不怪,若是王氏咬定她不知道那五人是被勒死的,只是将事交给下人去处理,那这毁尸的罪名也就落到当时处理此事的下人身上。
“不知道?未必吧。”
章栖宁侧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手靠在扶手上,一手静放在大腿上,懒洋洋开口道。
“记得昨晚公子问话时,老夫人说的是自己老了身体不好,杀不了人。其实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买凶杀人,下毒...不费力气的方法也有很多种。
先不提勒死的过程需要多少体力,光凭要制服一个年轻力壮,而且力量上本就胜于自己的男子,这就不知需要多少消耗。
你一口咬定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动手杀人。不知道死因,难道老夫人是开了天眼,能未卜先知?”
王氏浑浊的老眼有些凶狠地盯着章栖宁,靠坐的身体也直起来些。
“死因是下人通传上来的,我知道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章栖宁支着头,唇角勾了勾,不紧不慢道:“当然奇怪了。昨晚禀报时会说明的情况,前五次竟一次都没提过?知道是被人勒死的却不告知主人家,这禀报的人是何用心啊?”说完她的视线看向王氏身边服侍的老人。
“人死了,怎么死的?这么问不是很正常么,不问清楚状况就向主人家禀报这种事,也就只有还未经调教的粗使丫头才做的出来。老夫人持家多年,身边伺候的人连这些都不懂?”
“你!”
王氏忽然又被打断,章栖宁本就没打算给她插嘴的机会。
“公子,看来老夫人不仅有毁尸的嫌疑。能在她身边服侍的人肯定都经验老道,知而不报想是必有授意。呀!那老夫人您现在还有包庇同伙、协同作案的可能呢!”章栖宁顶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故意惊讶道。
王氏被她噎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吗?简直毫无家教!”
“家教?”章栖宁本就生得白皙,略施粉黛下竟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眼眸漆黑,唇色浅淡,轻声一笑,优雅的皮囊下自有一股沉静高贵的风华。仔细瞧去,那上扬的眼角似乎含了一丝冰冷的讽意。
“我生养自兰台章家,谈家教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她站起身,细致乌黑的长发滑落到身前。一笑中带着三分清纯,三分可爱,三分狡猾,还有一分隐藏在深邃眼眸里的阴郁。那阴郁虽浅,却极能震慑住人,透着一股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狠劲。
“另外,臧家与我家做着生意。这生意有或没有,对我家来说无所谓,可对臧家就...”
苏州城内没有比章家的通来更大的钱庄,此时若断了生意,再联系其他的钱庄定会误事。而且被章家剔除的生意,一般人哪还敢接。
“我辈分虽小,可臧老爷见我怕也是要客气几分的。所以老夫人,你也就不要自讨没趣了。”
她站起身转身朝外走。
“家教?呵,从里到外十几步,等的腿都酸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私建了行宫呢。还跟我谈家教,呵。”
章栖宁一路嘀咕,里面又没旁人说话,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听得见。说完她也正好出去了。
“......”
王氏被她留在里面对着展隋玉,整张脸皱成一团,连气色都被噎得好了些,捂着心口抬头又顿首,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说什么?说了她一不高兴就断了和他们家的生意,这丫头明摆着在威胁她。
王氏最终气不过,只能攥着帕子,抬手颤巍巍,心有不甘地指向门口。
展隋玉侧过身,假装什么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