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明铎离家后,国子就陷入烦恼与痛苦中。
他后悔去找以前的伙计小林为明铎说媒。不找还好,找了,女方经过打听,国子家门不振,在村里门声不好。不知哪个油嘴狗舌的王蛋说他和巧云不地道,作风不正,人浮漂,做事没准。女方家虽是从东北回山东的,倒也希望找一门忠厚老实可靠的做亲家,往后大事小情,办起来牢靠可信,嫁到这种人家放心。
女方家还说,穷点不怕,只要人好,钱是挣出来的,什么都有根,就穷富没有根。眼下不知道孩子好坏,只有从家门来看,从门风来听,从门声来测,千里投名万里投主,除了这个再看什么?
当然,小林是不会直白说这些的。只是有次他和国子多贪了几杯,说完他也就忘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国子愁绪万端,便借酒浇愁,也喝醉了,酒醉心没醉,女方家这番话至死他也忘不了,什么时候死了再带棺材里吧!
国子以前听到因果报应的话,根本连想都没想,等长大事办错了,孽缘铸就了,才意识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失脚成千古笑,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再想重回人生,已是枉然白费。他羞恼地挠头,愁绪像头发一样乱,像头发一样密。
国子思念儿子,思绪飞过高山度过丛林,缥缈到很远很远。他想,儿子多么优秀,红凤这孩子独一少二,外人仅仅听话听音。俗话说,枣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不明真相的人,往往都是些有耳朵没有眼的人。拿眼瞟一瞟,村里有谁能超过这两个孩子,不说好话的人多半是嫉妒。明铎啊,你一定得弄个人样给这帮王蛋瞧瞧!你放心,你爹妈都是好人,好人难道就不办坏事吗?我瞅着这帮王蛋,谁笑到最后还难说呢!吃饱撑的,你们兴许还不如我,就凭半点口德都不留,肯定好不到哪去!
国子在心里呼喊儿子,你回来吧!爹错了,可爹不能再错,你一定原谅爹,爹也是一时糊涂啊!儿子,你在哪儿?爹做梦,梦见你涉水过河,你讨过饭,受过无赖的欺负,你被他们追赶,躲到人群中,钻进一个女人的裙带下……儿子,你吃苦吃定了,都是爹的错,爹不该混账,爹对不住你!
国子看着巧云的照片,自言自语:
“你走了,撂下我们去躺着享福,家里这一摊子事儿,都要我来顶着。你知道我多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照顾了大伙的嘴巴,失去了孩子的自由。哎,活着多累——可是,唯有活着,家门才有活气,是一门人家。门庭才能连接祖辈的过去、我辈的现在和下辈的将来。你放心吧,只要儿子回来,我一定随他的心,和谁结婚我也不管了,一定送儿子去你坟上,让他跟你说话,让你看着他,让你高兴。
小彩铃自从失去妈妈后,变得又调皮又敏感。只要看见国子回来,她立马换个人似的,眼珠溜到国子脸上,生怕惹恼了他,赶忙假装写作业。国子有时随便问她作业写完了吗?她就答应完成了。
据班主任家访时透露,彩铃的成绩急转直下,上课精神涣散,写作业不能专心致志。他听罢也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根本没往心上记。他有一大堆事儿,咋能顾得上王奎的孽种!
上次小林来国子家,对彩玲有收养的意思。
小林自从结婚到如今,肥胖臃肿的老婆也没能给他生一男半女。小彩铃的身世,他耳听目染也知道个七成,也看出在家失宠,就想收彩铃为女儿。虽说自古以来,抱养的孩子越小越好,不怕刚落地就抱走,可是,当下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到哪儿去抱养婴儿呢?结婚头几年不想这事,可人越老越孤单,没有子嗣的家庭冷清。
有一天他和国子饮酒吐露出这个愿望。国子酒杯一放,连眼都没眨,手一挥:“行啊,你用心养育就行,虽然喂养这个闺女花了不少钱,操了不少心。从出生,她妈抱手里怕坠了,含口里怕化了,操心比钱多得多,你只要有这份心,我也就成全你啦!我和你还论及什么东西吗?”
国子这番话后,站在巧云的照片前怯生生的,心虚气短。他自言自语:
“巧云,你听着,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我对这个孽种无缘分,无好感。我看见她,就像看见王奎一样,我恨王奎,恨不得这种人不得好死。现在,小林收留她,我同意的原因是,小林你我都了解他的为人,家境条件也好,小彩玲去他家,你我都放心。再说,你走了,我还能一直孤单过日子吗?眼下外面有提媒的,我还没正式回复人家。我这个岁数,只要找个会过日子的就行,别的都不图!巧云,你说我这么做对不对?你三周年的忌日也过得风风光光,人死不能复生。我一个人太苦闷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成聋子瞎子了。真等到眼花耳聋,谁再给我提媒,到那时一切都晚了,趁这时还能蹦弹,你让我续弦吧!
国子看着照片,他放低声音,语重心长地:
“巧云,你放心吧,这些女的当中,没有如兰。虽然我至今没忘如兰,可我心里有底线——你说我能忘了如兰吗?我同她好上,不是一年两年,从你去东北你姐家开始的,一时半会儿,想从心里把她抠去,我真做不到。我今说这番话,没撒一句谎!你死后,我对她也曾动过一时之念,在梦里结成秦晋百年。可醒了思前虑后,从你的感受,从儿子和红凤的前程,我都虑遍了,结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天黑躺被窝里,琢磨这几年发生的事儿,不是所谓命中注定的,而是人逃不出祸福唯人这个圈。”
泪湿了眼眶,他用手绢擦着,瞟着照片继续:
“其实,如兰不像你想的那么坏,人漂亮不是罪,她的心是好的是善的,人又勤快肯吃苦,脏点,累点都不怕,无非感情充沛,直性子,没有心眼,不会算计,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男人惹的祸!男人不勾引,女人怎么会落入圈套中,这也是如兰的命,谁叫她招人喜欢,招人惹?如果如兰是个丑怪,哪个男人会沾她?说巧嘴的人多,会思考事的人少。你和如兰都是有争议的不幸的女人,如兰若是不和许其结婚,换个诚实可靠的,她不就幸福了吗?哎,这个挨千刀的许其,还有他的老子,都不是个东西!可惜如兰这支鲜花插在牛粪上!出头椽子先烂。红颜自古多薄命!”
国子说到这里,意犹未尽,有些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若全部表达也就没有原来的味道,再说全部都能表达的人毕竟少。
这时街上一阵脚步声,门砰地开了。国子仍沉浸自言自语的忏悔、感悟、追忆中,屋门又被推开了。托子喉长气短:“快点,你老娘掉地上,快去看看!”
“啊!从哪儿掉下的?”他声音都变了。
“从炕上掉的,快走吧!”
国子风风火火赶到他妈家,已有红秀、张花等人,搀胳膊扶腿往炕上来。看得出,老娘并不全靠她们,自己也有点儿力气,稍微支撑。额头碰破了皮,淌点血,老眼昏花的生命被刚才的惊悚,搅得惴惴不安。见国子来了,眼眶竟湿润了。
国子已经找了出租车,要拉老娘去医院。可老娘坚决不去。问她疼吗?头昏吗?她摇头说不。又问,不疼不昏为何掉地上?她老人家,窝裹着空瘪的嘴巴:“昨晚没睡好,人老了和小孩一样,睡觉不老实!哎呀,不用管我,都快死的人,你管好自己就行了!”说完望着天棚顶,百酸搅肚,不能自已。在场的人都明白是舍不得儿子为她操心。
过了些天,老娘下炕走动。一个人在屋里呱呱说话,国子进屋,她正在自言自语,可听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国子掀开锅盖,送的饭吃一丁点。问她想吃什么,摇头说肚子不饿,家里都有,什么也不缺。炕上小笸箩里,国子为她买的小零食没吃多少。国子满屋转着,东瞅西瞧,又在院子转了一圈才走了。
再过些天,老娘不愿待在屋内,满街走,哪人多往哪儿凑。邻居问她话,她眼瞅地或看前方,也不看人的脸,一味走着自言自语,不答话,也不问话。既像昏痴之言,又象莫测高深之语。
两个月后,饭吃的越来越少,咳嗽越来越多,眼神中的原始之光越来越弱了。没有饥饿感,只吸点流食。终于有一天走不动了,躺在炕上,微睁着眼,眼球透过缝隙一动不动,嘴唇微微蠕动,喃喃着。
赤脚医生来把脉,又翻眼皮瞧。走时撂下话说,准备后事吧,多说一天一夜。眼缝已合了,嘴角不抽了,呓语变成粗重的喘息声,颈上的动脉一起一伏地跳着。
国子和邻居赶紧准备寿衣,门板也摘下来了,长条高腿凳子也借来了,寿衣、摔盆、棺椁、裹尸毯也买了,扎纸品等,一应俱全,虚位以待,好让这位中年丧偶,历经风雨的老妇人万无一失地步入天堂。
亲属轮流值守,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有掩口打着哈欠。呵欠的余音未了,猛一震,马上复原恭敬,瞥一眼垂危者。脸堂象酒曲黑里透紫,依然喘着二十四小时前那种呼吸。
又一个二十四小时过去了,濒危者依然气息粗重,脖颈上起伏的动脉隐约模糊,四十小时之内始终一个姿势,脸向着门口,眼睛睁不了,只能呼吸着与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扑腾交织的空气,生命的藕断丝连,与子嗣的血脉精魂,暗接幽合,她在等谁?她太累了,把韶华交给了这个家,交给了这个家的亲人们,临终了,还不舍眷眷之情。生命承载得何其沉重,撒手便是清净,她不能那样,哪怕将拳拳之忱延续至最后一秒,也就是器官停止了,神志仍然在运行……
九十六个小时过去了,眼纹密布,耳朵干缩,贴后根了。
“妈,你走吧!”国子熬得眼都红了,腮骨凸显。
“妈,你放心走吧,你不用牵东挂西,儿孙自有儿孙福,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当儿子的不孝,让你操心捞神,都是因为我,你孙子明铎漂泊在外。妈,他比我强,胆量勇气比我大,你放心吧!”
老娘“唉”地一声,最终一口长气嘘了出去,气脉也全部耗尽了,牙关紧闭,寿终正寝了。真乃气在胸中千般用,一朝无常万事休。
国子短短几年内,送走妻子,送走老母亲。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向山麓坟冢地。
爹爹,巧云:妈来了,来陪伴你们了。
坟丘团团,墓碑苍苍。风吹叶旋,林涛阵阵。
生前你争我夺,死后长眠寝守,悄无声息。
啊,喧嚣纷扰的人生,寂天寞地无奈的归宿!
如兰对女儿的思念,寄托在梦中。
刷一天车,躺下休息的是躯壳,不歇息的是头脑。
这六年来,她梦见女儿当过演员,演过戏,扮的是跳广场舞的大妈。她还梦见女儿开过小车,车开得很慢,还从窗户中朝她摆手示意。跑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弄出个喷枪,穿着围裙刷车。还梦见女儿找了个对象,婚礼现场十分隆重气派,来了许多人,又吃又笑。天上飘着雪,可落下的都是花辦,绿的红的黄的紫的。新娘很漂亮,身边没有新郎。明铎不是新郎,而是司仪,高声亮嗓,很兴奋,人群中还有明铎的奶奶,不过已经掉完牙的奶奶,脸阴沉着,也不吃东西,坐了一会,好像低头找东西,又象谁踩到她老人家的脚背,一个劲儿地唠叨……
如兰睡不好觉,起得早;若睡得好,第二天也起得早,她把刷车当成养家糊口的活,同时更是排遣思念女儿的渠道。一辆车刷完,她接过车主递过来的钱,微笑着说声再来。接着刷下辆车,不断线似的,她将精力倾注在卖力气上,若不是干活,老呆在屋里,坐困愁城,她不能想象自己老成什么样子了。
她想人生,人生如梦,转眼百年。
红凤的爷爷许思全去年患肺癌去世了,多么骁勇咬牙的汉子,死时只剩一副骨架。
病中如兰探望过,最后那次,鸠形鹄面,一对眼球就像濒灭的炭火,谁也不看,倔强地凝视天花板。红凤的奶奶,虽然受了一辈子气,真临这天,同样哀婉如绝,悲不自胜。仿佛老头子做下的糊涂事,是小孩不懂事犯下的,是可以原谅的,怨恨忘的九霄云外,再恨再气,也舍不得老伴离开,生活已让她习惯了以伴为生的现实,突然孤单一人,她心里难以承受的好似不仅仅是孤单。临终,儿女们给父亲穿寿衣,老太太为老伴合上眼,眼却倔强地睁着。老太太泣不成声:“老头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和女都守在你跟前,下一辈儿也都来了,你就知足吧,你快合上吧,别来吓唬我!”可是,老伴的眼就是不闭,微微睁着,象鱼眼呆滞。
“爹,你走吧,”如兰凄切地说“你的孙女红凤挺好的,有人在烟台火车站看到她,她捎信说不用等多久就回来了,她也念着这个家。”
许其和几个姐妹听罢,都泣不成声,不知谁喊道:合上了。大伙一看,不禁一愣,哪里合上?分明还是那道缝。只见他的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脖子一歪,正是儿子许其所在的位置,亲人们一惊一怔,气已断了。似鸡皮罩着的面骨,静静地残存着火苗灭后的黑红,一条汉子就这样走完了人生,就像西边的太阳落山了,天边暂时还留下一点桔红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