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仪做噩梦了。
她梦见了李徽之,他是她这一生的梦魇。
她梦见她嫁给他那天,她被五花大绑在新床上,她挣扎地手背上的皮都被磨破了,入目之处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嫁衣妖娆地蔓延向远方,十里红妆,落入了她的满眼血丝。
那个男人阴沉着脸,粗鲁的翻开她的盖头,她如涸辙之鲋,用最卑微的姿势匍匐着求着他:“求求你了,徽之,你知道我是被逼着嫁给你的,我有孩子了,我的阿离儿他今年已经四岁了,你放过我,和离书我来写,什么事情我来背,我保证我们宋氏一族不会威胁到你的太子位…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
她哭了,眼泪顺着她的流落,虽然已经有了个孩子,她依旧是不经世事的世家闺秀。
李徽之闻言大怒:“是你逃不掉被你家人捉住怕,凭什么你可以可以表现得这么可怜,那孩子也是你偷偷生下来的,明明有着和我的婚约但转头和那人私定终身的是你,你凭什么求我?我凭什么答应你?”
说着,用力扯开她的衣服。
那夜,她仿佛所有的骨血都揉进了泪中,淅沥了一夜,风雨过后,她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落泪了。
李徽之离开,再也没有来看过她。
他和她彼此厌恶。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她们从小就有婚约,他们原本是亲密无间的玩伴。
李徽之从小才华出众,如皎皎明月,自小被定为储君人选。年轻时候的他是自负的,那天醉中他和人打赌,说他若非出生皇族,哪怕是寒门出身,他也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拿下状元之位,平步青云。
众人在笑,作为朋友,她也笑吟吟押了一枚玉勾。
本来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居然真做到了,天潢贵胄的皇子离家出走了,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荒唐的玩笑,真的隐姓埋名,以一布衣去考科举。
她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凿壁偷光晚读,她心疼,喊他回去,他笑说:“不是玩笑,亲身经历一些科举的利弊,将来为人天子,也该知道往哪个方向治理。”
作为从小到大的伙伴,兄弟遭难,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留下一封家书,随他一同过上了布衣生活。
或许王侯将相做久了,最平凡之路尚且能打动人心。
宋仪自小被刻入未来皇后的模板里,养在深闺,谨守三从四德。她本以为一生就要埋葬在皇宫中,没想到一出来,仿佛天都明亮了。
她本来觉得,嫁给李徽之也还算不错,但是在这红尘世间打滚越多,她就越眷念,她知道李徽之之后一定会被封太子,将来成为皇朝的陛下。
她不知道年少对李徽之的是什么感情,也许曾经爱过,但是到了后来,只有无边的恐惧。
她不想回到笼子里去了。
以后身为女皇,她也曾回想多年前的青春萌动,她第一次遇到江折欢时,她的世界仿佛都亮了,他父母是商人,他自小随之游历山川大海。
江折欢是游子,也是宋仪见到的最自由的人。
于是,她做了今生最大胆的一次选择——和他私奔。
私奔后她过了五年平静的日子,他们隐居在幽幽山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江折欢每日给她弹奏古琴,他的琴音如鹤鸣,她每日依靠在他身边,等待孩子的出生。
她想着,如果这就是一生,该多好。
可是宋家人还是找到了她,趁着江折欢带着孩子出去玩,要带她回家,她不肯,指甲在地上也已经抓破了,宋家人就把她的腿给打折,硬生生拖走。
骨肉分离,而后数十载青春埋葬于宫殿。她以为年少的伙伴会了解她,可是他给她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李徽之不会杀她,因为她是宋家的女儿,但是他却知道怎么样最能折磨她。
爱好自由的她从此被禁足在了一方小院子里,不得出入,宫人全部换成聋哑人,门外有士兵围着,她出不得去。这是李徽之的报复。
她偶尔会听到侍卫们讨论前朝的事,她听到了江折欢的消息,在她出嫁以后,那个少年还是入仕了,他办事利落,杀伐决断,没多久又升迁了,李徽之爱他的才华,也忌惮他和她的旧情。李徽之压着他,也用着他。
有时候,她发疯地想知道他们的孩子怎么样了,那个她从怀孕到出生皆满怀期待,精心呵护的孩子怎么样了,只是,她始终出不去,她爱的自由,在此刻灰飞烟灭。
直到,她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医师诊断,她又有了个孩子。
这个孩子生不逢时,她讨厌那个孩子,几次喝下堕胎药。可仿佛这个生命如此顽强,全都被宫人给救了回来。
七个月后,孩子早产。
听说那是个女孩,在隆冬出生,李徽之却给她取了个生机蓬勃的名字——“清嘉”。
她没有好好看过她一眼。
李徽之将她抱走的时候没有告诉她任何一声,听说他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宋仪也不在乎。
很少有人来探望她,她每日只能隔着墙,有时候会听到墙外的宫人在闲言碎语,说陛下教小公主读书写字,小公主背下来一首古诗,陛下甚至和大臣吵了起来,想要立小公主为皇储,可偏偏这祖规不允许女子称帝。
女子称帝……
那天的雨下了很大,她趴墙角听到她们谈到江折欢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小小的孩子在昭和殿前跪了好久。
东窗事发,御史台终于参到了他的身上,孩子的身世一经曝出,朝臣不敢动宋家的大小姐,就合力上奏,说此男人妖媚,蛊惑皇后,将他斩首。
她听得胆战心惊。
她像疯了一样飞快冲出凤仪宫,却被人死死按住,五花大绑,压在泥土中。
她红着眼睛,连续看着雨下了三天三夜。
等来的消息是,那天小公主拉住了李徽之,说她不喜见血,于是圣恩浩荡,敕令上写了:免死罪,发配南疆。
可是南疆路远,她幼小的孩子,在淋了雨以后如何担得起车马劳顿?
然而她关在这里,一点也帮不了他们。
可是那件事以后,宋仪悟了,自由在权势威逼利诱下,竟然那么渺小。连最珍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她向天笑,眼泪未哭就已经干了。
她不顾婚约和他人私奔,李徽之给她囚禁的报复。年少的情谊,早已经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相看两厌,从此以后,他们彼此就是仇人。
不是说女子不能为帝那是祖规吗?那她就废了这个祖宗。
一个人狠起来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象的她能做到什么程度,她一心已经想着那个皇位去了,这宫里也许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半废的皇后,也许没有人会去想到她会打着手势,一天一天地费时间心血和身边聋哑宫人做交易,也许没有人想到的多个巧合之下,那年冬天,宫变。
她用刀指着李徽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就没有了,他讥笑地嘲讽着她:“宋仪,你哪怕成为女皇又如何,我并非无力与你斗,你不过是占着朕兵将遥远来不及调兵的便宜而已,告诉你吧,玉玺、兵符我早已经送出去了,没了玉玺,你名不正言不顺,没了兵符,你永远调动不了军队。”
“以后这江山只有清嘉可以驱使,属于我的你一分一毫都别想拿走,这一切只属于我的孩子!”
一字一句,她听得头痛欲裂,大喝道:“闭嘴,我要杀了她!”
她是深闺出来的人,不曾提过刀枪,这是她第一次握刀,却丝毫不手抖。
“你不敢,”男人微笑的样子危险极了,仿佛已经胜卷在握,“否则,你会后悔的。”
那一句话,寒颤到了骨子里,那一刻,她的的确确怕了,她没敢杀那个孩子。久而久之,这一幕就成了她的梦魇。
权势可以束缚人,可以给人自由,但她不知道,一旦步入了权势之争,所有人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失其本心,患得患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了变成这个样子的。
探子来报,说李徽之已经将玉玺和兵符分开送到他两个叔父家中。
而后,她立刻兵临,李姓的两位王爷全家被抄,却丝毫没有透露半丝踪迹。
她于是开始疯狂地猜忌,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凡见了李氏宗族,就一个个杀,李氏满门鲜血,几乎一个不剩。
可是如此,无论是兵符还是玉玺,她都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她想到,李氏这一脉,还有华州节度使没查,玉玺或者兵符,肯定在那里,只是华州太远,而且独立于朝廷,何况真正的兵权她还没有掌握,那是她的势力无法触及的。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没有结尾,她造的罪孽太深,为了拉拢世家,她被迫接纳一个个陌生的男人入自己后宫,联姻,用孩子来巩固地位,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机器。
她也如愿接了年少的夫君入宫,位列中宫,可是她却发现,年少爱笑的夫君也变得阴沉木纳,不再经常和她说笑,也不再为她抚琴。
她问他为什么,他淡漠开口:“陛下,以后不要再喊我的名字了,江折欢已经死了。”
自从她出嫁那年,他的心也死了。
宋仪苦笑:“好。”
从此以后,江折欢在众人面前,只称凤君,从前的名字,随时光掩埋,久而久之,也被人淡忘。
一年一年,世家逐渐被她收服,新法推行,人人都以为她已经坐稳了皇位,然而那年李徽之给她留下的噩梦依旧在半夜来剜她的心。
无论是李清嘉还是华州,她动都不敢动。
尤其是李清嘉,虽然被她丢到了冷宫中,虽然说是自生自灭,但是在她真的快要死的时候她又不得不扶一把。而且,为了减少她的威胁,她有意抹杀她李氏遗孤的身份,宫里的人几乎被她换过血,没几个是知道她真实身份的。
同时她也在盯着华州一举一动。
如此相安无事了六年,直到六年后,谢琰入宫,讨要李清嘉的抚养权。以及华州突然派来了使者觐见。
谢琰和她的儿子一般大,她查过他的身份,谢家家主的嫡子,很清楚明白,但他见她的第一面,少年嘴角含笑,眼眸深沉,一如当年的李徽之,她一看到这个谢琰,居然是按耐不住地害怕和恐惧。
他对她讨要清嘉的抚养权。
她强装镇定:“你要她干什么,我是不会让你把她接出来的,她如今在冷宫,你要她的抚养权,难不成想去和她一起受苦?”
“怎么会?”少年含笑,“陛下也舍不得让孩子受苦呀,很快就会接她出来的。”
她蹙眉,谢琰却和她谈起了交易,“陛下,作为回报,我提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相信陛下,不会让我和公主失望的。”
做皇帝这么多年,她的喜怒早已经内敛不形于外,她耐心地听着谢琰和她说的话,是顾相准备将长子送入宫的消息。
顾家这一代看似风光,实则子弟个个都是庸才,没几个能挑大梁,她真准备把这一家好好清一清,如果这时候她真的和顾相结亲,只怕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何况她若是动了姻亲家,只怕要让别的和她联姻的氏族心寒。
他说,要拦,防范于未然,陛下如果不想接纳顾相长子,陛下快刀斩乱麻,不然,只要说错了一个字,往后都无法拒绝。
能得知她不知道的消息,她心中了然,谢琰并非普通人。
他进这宫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简单直白,就是李清嘉。
她刚开始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直到,华州要宋漓为质子。
宋仪恍然醒悟,一环扣一环,她居然玩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孩?
从被骗中惊醒的她又气又恨,可是她忌惮这华州,这些年,温情早就在她心中泯灭,梦魇在她内心盘踞之深已经超过了孩子,她没日没夜都会梦到李徽之死的时候的场景,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她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现在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
还有谢琰,他把李清嘉放在她附近,让她知道当年她现在所有的东西都不是自己的。
相比之下,当年她捧在掌心,精心呵护的小离儿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她发现,她居然这么容易就把他给送走了。
没有人知道,她每夜都失眠。
宋漓被送走的第三天,她拟好了册封李清嘉为储君的圣旨。
李徽之说得对,他对她没感情,却事事为这个小丫头考虑到了。
华州若真掌有圣旨和兵符,唯一忌惮的就是李清嘉。
身为李氏皇族最纯正的血脉,李家的人唯有她能压得住。
只有她当了储君,哪怕华州大兵压境,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归心。
这江山,哪怕换了个朝代,也只属于李清嘉。
可是,宋仪不能把谢琰再留在身边,尤其是和李清嘉在一起,他的心眼太多,如果他牵制住李清嘉,那么她维持的一切都将岌岌可危。
她想要杀了他,但是他却偏偏又是金陵首富之子,他父亲虽然是商人,可偏生钱多,一举一动一把钱,直接和民生经济挂钩。
像他这么聪明的人,肯定留了后路。
她不能斩断,否则后患无穷。
说是祈福,却将他关押五年。
五年时间,她不知道足够了没有,但是也李清嘉长到及笄了,那时候,李清嘉也无需抚养,能够自己做决定了。
可是,她不知道,谢琰一来,李清嘉的心呀,就已经被握在了他的掌心里,牢牢拴住,而且,这是依赖,与外物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