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世业说他在那些手上、在那建筑工人身上看到自己,看到孔世娟和郝婷的影子,他们也是这样,做各种小生意,拼尽力气,直到被逼出圈子,在他们一次又一次重来时,城市的楼越来越高,车越来越多,胃口越来越大。
那天我从市中心回店里时,很生气。孔世成对周寻说,不知道是对谁生气,总之我很想骂一骂。世娟和郝婷站在店门口等我,看见我,她们笑得那么放心,以为我带什么方法回去了。
那天晚上,又下暴雨了,孔世娟和郝婷抱着,哭,她们觉得闪电和雷要把店炸碎了。孔世成说他想吼一阵,但最后咬住了唇,他怕吓着了孔世娟和郝婷,只拼命往外舀着水。
雨下了很多天,后天气又大热,郝婷生了一场病。
再后来,附近又开了一片工地,店面整日笼罩在飞扬的尘土中,附近路面变得极差,顾客变得很少。他们换了店面。
再不甘心,还是这样拼下去。孔世业长长叹口气,脸埋在双掌中。
孔世成在情绪里浸了很长时间,深深呼口气,抬脸时有些羞怯,说这是他第一次跟别人抱怨这些,之前没有能说这话的人,家里人当然不想说,不想让他们担心,朋友们跟他一样的,说了都心情不好。
我心里没底。孔世业说,我是没有底子的人。
周寻提到孔家,孔家在阳升乡算是大家族,孔世业作为孔家的子孙,是有底气的,根还是壮的。
周寻只想得到这样安慰他。
孔世业静静看着周寻,好一会,轻轻摇了摇头。他说那是家族的底气,不是他的,他不喜欢呆在家族里,和家族一起成长,就像孔家老辈人说的,是家族大树的一个枝叉。他要一个人,自己长自己走路。
孔世业希望以后别人是提孔世业这个人,不跟孔家后代扯一起。
周寻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孔世业。
近两天,孔世业又变得很有神彩,好像之前只是无意的发泄,那些不甘、疲倦的伤口似乎已平复如初,他又有了新的计划。
孔世业提到新计划时脸上的希望和期待让周寻动容,又让他担心,他很想跟孔世业说,先冷却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掂量一下计划,可能会有不同想法。孔世业不,新计划的念头一旦冒出,就会不停地了解、询问、构想、安排,想要行动了。
这次,孔世业的新计划是朋友先提议的,他告诉周寻,很靠谱。孔世业对周寻有说不清的信任和倾诉欲望。
这生意跟房子有关的。孔世业对周寻提到时,语调又神秘又兴奋。周寻恍然,难怪他这两天突然跟自己了解起房地产的事。
孔世业的朋友刘胜是城市本地人,虽住城郊,但城市已经开发他们的村子,他脑子灵活,手里握着不少房子——多是小产权房。刘胜提议,孔世业开个房产中介,他手头上那些房源可以先供出来,刘胜还有不少朋友,手头都是握着房的,都有很不错的地点和户型,有了房源,中介算是成功了一半。等孔世业的中介上了正轨,会吸引其它房源,刘胜和他的朋友也会有新的房源。
总之,刘胜替孔世业想得挺周到了。
孔世业说,刘胜他已经相交多年,当年卖鞋时偶然认识的,当时刘胜所在的村子还挺偏,刘胜的父亲生病,亲朋好友借不到钱,孔世业却拿出大部分积蓄。刘胜的父亲现在身体健朗。
刘胜和孔世业成了兄弟。
跟周寻细讲了这些,孔世业的意思是,如果不是这种关系,这样的好事未必轮得到他。这是一次好运气,他得牢牢抓住。
但再好的运气,自己没有能力没有拼也会丢掉的。孔世业很清醒,所以跑来向周寻了解房地产之类的东西。最开始谈的是些泛泛的话题,谈着谈着两人愤激起来,大骂房地产的疯狂和搞房产的敛财。
第二次来时,孔世业似乎清醒了,问一些很实际的问题。
周寻住的小区在城市哪一片,房价怎么样,住户主要是些什么人,做什么职业的,对居住环境有什么要求。小区附近有没有像他朋友那样的小产权房,周寻了解小产权房吗……
周寻说有几个同学买了小产权房,他去那些同学家里做过客。
孔世业立即追问这些顾客有什么要求,他将周寻的同学直接喊成顾客了。
那些同学多在政府单位或公司上班,不算什么领导或成功人士,但还是有些讲究的,喜欢周围环境较清静较安全的,不需要太大,但户型都要求比较精致的。
孔世业对这些信息很感兴趣,让他再多讲讲。
周寻想了想,介绍了那几个同学的情况,多是农村进城念大学的,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或公司的员工,或政府的职员,工资比打工者好,但又没法挣什么大钱,买不起小区商品房,但农村人潜意识里还是想拥有自己的房子,那能提供安全感。只要稍有点能力,他们不太愿意租房,因此,小产权房是他们这群人比较合适的选择。
孔世业飞快地记着周寻的话,说这些太有用了,他在城市呆了这么长时间,一心在生意上,生意又总不太如意,从来不敢想过房子的事,所以几乎没有了解,这次刘胜提起,他脑子蒙了,除了在新闻上、网络上得到的一些夸张的房产消息,两眼一抹黑。
周寻的回答本带着敷衍的态度,但孔世业的认真让他惶恐,忙说自己知道的只是一些皮毛,的几个同学也只代表了一小部分人,让孔世业别太当回事。
大概是觉得周寻真能提供什么帮助,孔世业把他最秘密的念头都分享了。秘密是孔世业自己表述的,他说这次不单单是开房产中介,还会做别的,那会是一桩真正的大生意,如果做好,能做成大格局的。他压低了声音,以一种知已的姿势和语调告诉周寻,那桩生意跟他以前所有的生意都不一样,不再是小打小闹,需要大资本的。
说到资本时,孔世业像被梗住了,伸了伸脖子,半天没声音。
这次,也许是出于谨慎,也许是像孔世业自己说的,只是秘密念头,他没有跟周寻透露那桩生意的具体内容。周寻也不想再问,他怕问得愈细,孔世业想得愈多,到时如果不成失望会愈深。
周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心疼孔世业的一次次失望。
周寻突然不太想跟孔世业谈了,怕他谈太多的生意,会真以为自己能提供什么参考。周寻甚至有些担心,自己某句无心的话会对孔世业产生影响,让他又想出一个什么计划,或当成某种指导。
周寻相信,孔世业对玉睛的态度很清楚了,不必再问了,其实还是很早之前那个结论,他一心在生意上事业上,玉睛对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义。那跟孔世业一起做生意,也很拼很用心的孔世娟呢。
对于孔世娟,周寻总有些无法抑制的猜测。
立在田野,望着远处黑蒙蒙的山影,周寻猜测孔世娟的某种心理,孔世娟和孔蓝雀是同辈,在孔家应该是相同的位置,但她们没有相同的环境相同的生长空间。如果说孔蓝雀对玉睛有好奇,孔世娟应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以周寻的了解,孔世娟没有安全感,还很孤独,以致于要对空倾诉,这是一种心理失衡,这种失衡会成为某种扭曲的东西。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孔青虬冷冷地问。
假如,出于某种补偿心理,甚至是抱怨心理,她想得到玉睛,也在人类心灵的逻辑范围……
什么鬼逻辑。孔青虬打断周寻,你的内心跟这夜一样,暗。
孔青虬说完走了。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周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