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主府中一个影子,轻巧地落入一处院落。
她刚落定就发现门户大开,一个中年人站在里面,看到她神色有些复杂。
正是城主府的大总管,钟垣之。
若非是他提前安排,她知道一身夜行衣,不可能如入无人之境。她坦然地大步入内,摘下面巾。
钟垣之见了并不意外,当即躬身行礼,将一身漆黑的斗篷递到她面前。眼帘微垂,心道:果然。
二爷让带信儿给她,而她的到来,也证实了自己的某些猜想。
当日在雅艺阁,那筝儿姑娘明明摔下楼,命丧当场。众目睽睽之下,这可作不了假。
不知怎的,那被他们抓回来的老鸨子,刑三娘,好似认定那筝儿还活着一样,非要见到她才肯吐口。
说来他倒是佩服,那刑三娘一介女流之辈,竟生生扛下种种刑罚,连日来咬紧牙关死不吐露,倒是比许多男儿骨头都硬。
若非时间紧迫,他也不会妥协向她求助。
说来,那日是这位九小姐亲自到场,将那筝儿姑娘的遗体带走。之后他也派人关注后续,回报说九小姐将人葬在城外,那地方风水还不错。
按说,这是他的人亲眼所见。何况,不止是他,当时还有不少人暗中观察,筝儿姑娘确实魂归九霄。
但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而且,有所怀疑的不止他一个。
明明是要见筝儿姑娘,这位大可一言打回,却是亲自来了。
顾少卿默默穿好,斗篷宽大,将她整个人埋在里面,从外面看根本辨不出身形。帽子也很大,垂下来足以遮挡面部。
有钟垣之带领,一路上守卫低头行礼,对她视而不见,很快到达府牢。
“刑三娘是这次的要犯,关在下方地牢中。”
穿过两侧密密麻麻的监牢,顾少卿快步,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甩在身后。
监牢深处,有守卫核对完令牌,一扇精铁大门应声而开,长长的台阶一路向下延伸,直至没入无边的黑暗。
越往里走,阵阵阴晦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飘来浓重的腐臭,其中还夹杂着不容忽视的血腥气。
在一间窄小的房间内,顾少卿见到了刑三娘。
她被牢牢的绑在木架上,明显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在屋内数盏油灯的照射下,可以看清她的脸上并没有伤。嘴唇虽然毫无血色,但听到响动立刻睁开眼睛,精神尚可。
刑三娘双眼紧盯着来人,钟垣之她是认得的,要见筝儿的要求,就是想他提的。
筝儿,她太熟悉了。只看步态她就能断定,那绝不是筝儿。
但想着自己新换的衣裳,这间收拾得干净的牢房,以及钟垣之错后一步的恭敬,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斗篷下的人,会是她最后的希望。
顾少卿直接退下帽子,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刑三娘面前。
她明显有些愣怔,很快回过神来,声音沙哑,语带艰涩:
“竟然……是你。”
顾家九小姐,天选之战一举成名天下知。真正的天之骄女,云端上的人物。
可是这样的人,怎会和一个欢场女子扯上关系?
是了,顾家五公子。传言,她兄妹二人感情甚笃。是她收拢了筝儿的尸身,听闻还处理了她的身后事。
但,此时此刻,她纡尊降贵出现在自己面前,本身就透着诡异。
“筝儿呢?”
她抱着某种期望,试图从她的眼中看出点儿什么。但她失望了,里面只有平静。
从进门起,顾少卿一直观察着她。她眼中的情绪变化,不加掩饰。
“刑三娘,你应该知道,这是我最后的一次见你。”
这个人,有所求。
她若想换取生存,未必不成。但如今自己站到她面前,就说明她拒绝了。
对于能够扛住刑罚,坚守本心的人,顾少卿是佩服的。所以当她看出这一点,心里才有了几分把握。
看出她眼中的笃定,刑三娘不由得自嘲一笑。
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注定要被牵着鼻子走。当然,倘若她一心只求速死,反而不必受此煎熬。
她知道城主府连日审讯想知道什么,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只是,她想谋求更好的报酬,而非苟活于世。
注视着眼前的少女,刑三娘脑海中飞快地回想起关于此人的消息,得出一个结论:年纪虽小,心思却深,不好对付。
但思及她与筝儿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整理好思绪,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知道一件事,关于筝儿最牵挂的人。”
顾少卿一听便明白,她应该是指流笙。
岳筝说过,刑三娘背后的势力,使人假冒流笙,用来牵制她。当局者迷,刑三娘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可惜了。
“这个,毫无价值。”
刑三娘闻言眉心一跳,待确认对方这点无动于衷后,她心里一沉。
难道她想错了?是消息有误,还是筝儿对她而言,根本不值一提。她一时间有些慌乱,眼中明暗交杂,不知失措。
顾少卿看了,暗暗叹息。
而今她已沦为阶下囚,却还如此费尽心思,想来所求之事对她至关重要,甚至重逾性命。
她忽然不想再这样弯弯绕绕,直接放出自己的底线,快刀斩乱麻:
“刑三娘,城主府想要什么你心知肚明。你想要什么,不妨明言。只要我能去办,可以应允你。”
言下之意,不能去办的,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尽管如此,刑三娘听到这话,眼中仍然迸发出一阵热烈的光。
虽然话里留有余地,但不是不能商量。而她知道自己所想之事,对她而言并不难。
想到这里,刑三娘神情急切,呼吸都重起来,却不忘确认:“当真?”
这话是对钟垣之说的。
虽然眼前这位贵为顾家嫡系子弟,但目前尚未掌权。如今自己落到城主府手里,没有城主的配合,她的许诺能否落到实处,还未可知。
钟垣之是城主府的大管家,阅历丰富,当然明白刑三娘的顾虑。想到午间二爷的话,他斟酌道:“你先说来听听。”
刑三娘听了并不失望,这才是正经商量的姿态。
否则,无论什么都答应,她反而要怀疑,钟垣之是否在蒙骗自己。
她下意识地瞄了眼外面,钟垣之见状立即道:“周围的人被我遣走了,你大可放心。”
刑三娘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道:“我还有一个侄儿,他们并不知道。我与他相认之后,也再不敢联系他。”
钟垣之听着略微有些惊讶。
据他调查,刑三娘的亲人早就死绝了才对。不过,她这样郑重其事,应该不会有错。
转念又想,能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保住一个亲人。这刑三娘有点儿本事,不禁对她多了两分期待。
话开了口子,下面就顺多了,她接着道:
“我怕跟他接触,反而会害了他。我这侄儿于修炼上有些天赋,如今二十二岁。他前年就踏入元宗,如今约莫该有元宗二重了。”
说着她眼神中带着祈求,看着顾少卿道:
“我希望他能进入焰云卫,如果九小姐看他还算成器,还请看顾一二。”
进入焰云卫,就不是没根没底的散修。
若能入了这位的眼,那就是一步登天,她死也能瞑目了。
看着她目光中的殷切,顾少卿心中一松,淡淡道:“你只知他之前的情况,时隔两年,他在哪?”
刑三娘一听,立即回道:“我那侄儿极为孝顺,每年忌日都会去我家人幕前祭拜。”
她家突遭横祸,只她和侄儿幸免于难。直到几年前才偶然发现侄儿,侥天之幸,她更加小心,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听上去此人心智坚定,又有孝心,天赋尚可。如果情况属实,答应也未尝不可。
“等你将事情交代清楚,我会派人去接他。”
刑三娘听了如释重负,眼角染上一抹笑意,补充道:“我在城中藏了一样东西可充当信物,他见了自会明白。”
看着她脸上由衷的喜悦,钟垣之也默认这个结果,没有出声阻止。
说到底此事不会影响他们,既然九小姐肯费心,他不会阻拦。之前二爷就提过,至少在这件事上,让他配合九小姐。
事情谈妥,顾少卿径自走出去,却将牢门虚掩。
钟垣之瞥了一眼,眼神微暗。
二爷既然同意他将九小姐带来,应该预料得到这个场景。既然没有明令禁止,那九小姐杵在门口,他也不必上去赶人了吧。
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地转回视线,趁热打铁继续审问刑三娘。
门外,顾少卿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嘴角微扬,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