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的天地陡然变得肃杀三分,比雪花更密更集中的箭矢一同飞了开来,一箭接过一箭,箭的锋利甚至将悠然飘落的雪花割了个稀碎。
楚白衣往前走了一步,用身子将赵姿挡了个密不透风,秦淮游亦向前走了一步,两人无声地对了一眼,便解其中意味。
秦淮游脚尖轻点地面,整个人仿佛化作柳絮一般没有重量地飘了起来,楚白衣甩出云袖,漫卷四方箭矢,既护住了身后四人,也为秦淮游开辟出一条前进的道路。
孤勇入三军,扫敌若荡魂。
看着秦淮游借着自己的掩护进入敌方阵营,楚白衣心中顿觉微妙,小时听老和尚讲故事,有龙虎山之道士以一己之力围杀众人,简直像极了今日之秦淮游,他真的很想在此时此刻替秦淮游大喊一声,“不许动,你们已经被道长一个人包围了。”
鉴于他本就是率性而为之人,便也大声喊了出来,“不许动,你们已经被道长一个人包围了。”
手持弓箭的众多潜行之人闻言多是翻了个大白眼,继而心中产生了万般疑惑,大名鼎鼎的楚白衣居然是这么…这么难以描述的一个人吗?我们真的没有找错人?
秦淮游本在大杀四方,闻言身形也忍不住来了个踉跄,楚家小子这是在搞什么?不过,一个人包围一众人马,听起来很合我的胃口嘛。
想罢,秦淮游豪爽地笑道,“不错不错,你们已经被本道长包围了。”
远处高楼,红衣墨发的赢沚旸斜斜倚着栏杆,躺胸露乳,神情多做睥睨之色,“慕柳,令郎可真真是个妙人,我有些舍不得就这么杀了他呢。”
楚慕柳端端正正坐于石椅之上,手中把玩着一白玉瓷杯,杯中有酒,映着楚慕柳深若幽潭的黑眸,“那便不杀呗。”
“不杀不行啊,你家这位麒麟儿成长的速度快了点。”
“那就杀呗,你做得到的话。”
“说句实话,若论武功,我还真不好说能稳赢他,若论计谋,他想来也不比我差,只论赚钱的本事,他甚至在我之上,可有一点,他不如我。”
“哦,哪一点。”楚慕柳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
“他的心不及我狠。”
“你似乎对于杀了我儿一事胸有成竹?”
“拭目以待。”
道士似乎杀得有些起兴,手中随手摘来的枯枝愈舞愈快,诗兴似也大发起来。
“十四懵懂踏江湖,
信水扁舟入淮河。
少年志仗剑天涯,
老来狂四海为家。
四十不惑悬崖勒,
游遍秦岭诗不得。
倒提枯枝敌皆死,
杯酒入喉且长歌。
飞雪纵横三万里,
狂风怒卷九十家。
沧沧寒酥一点翠,
剑开人间无尽夏。”
一曲歌罢,敌尽亡。
楚白衣倚着赵姿,笑着指道,“我们以后也像他这般仗剑天涯吧,自在,随性,洒脱。”
“好啊。”见楚白衣笑得开心,赵姿也跟着一起笑。
世界上的笑有很多种,坏笑、狂笑、假笑、冷笑、讥笑、窃笑、耻笑、强颜欢笑,赵姿的笑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她笑得很阳光、很灿烂,就像三月春曦下盛放的桃红,人间绝色,不外如是。
“阿白,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什么?阿赵,你好像有点不对劲,是身体不舒服吗?”
“别扯开话题,我是说,如果,以后的某一天,我走在了你的前面,你会不会再找一个好看的姑娘啊?”
“不会。”我不会让你走在我的前面。“阿赵,有什么事的话不要瞒着我好吗?”
“好,我知道的。”
“你体内余毒未清,方才又与那阮叁啬大战了一场,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再给你把把脉吧。”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阿赵,其他的事我可以由着你的性子,但这事得听我的。”
说罢,楚白衣扶着赵姿的手腕号了起来,“脉象还有些虚浮,跳动也不是很有力,等你身体好一些我再给你补补,现在以养着为主,免得虚不受补。”
“好。”在楚白衣看不到的地方,赵姿慢慢松开了另一只紧握的手。
日转星移,转眼间已是楚白衣踏上归程的第五天,此时,他正在喂马。
自那天接连受到承天盟两次埋伏以来,他们这几天的路走得有些过于顺利。楚白衣心中有些浓浓的疑惑,赢沚旸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为何只是象征性地拦了拦他,难道是他的猜测出了错,亦或是发生了什么叫赢沚旸错不开手的事?
似乎是察觉到了楚白衣的心不在焉,老黄马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楚白衣的手。
月光之下,身着白衣的青年人洒然一笑,反过来摸了摸老黄马,“你若是与阿黄见了面,定然会很有共同话题的。”
兔沉乌升,六人休息整顿了一番,又继续赶起了路。
小破庙近在眼前,楚白衣心中忽的升起一番近乡情怯的感觉。
三年没有回来,不知道老和尚是不是还是那般洒脱无状,不知道大师姐是不是还是那般言语辛辣,不知道二师兄是不是还是痴迷于炼丹制药,想必三师兄做的饭还是那般好吃。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赵姿轻轻将手覆到了他的手上,“我会陪着你的。”
言语有时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有时候它又确能抚慰人心,轻轻回了一句“嗯”,楚白衣确确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安定了下来。
有时候,面对许多事情,人们缺乏的并非面对现实的勇气,而是缺了一个陪着她/他一起面对一切的人,楚白衣如是想到。
不知不觉地放慢了黄马行进的脚步,楚白衣看着周遭的山山水水,感受到灵魂上的一种雀跃。
路过下山之后最先到达的那间不知名的小镇时,楚白衣又带着赵姿去买了他光顾过的那家卖糖人的小摊前,三年了,那个买糖人的大爷倒还是与三年前一般模样,糖人也还是一般价格,赵姿看着按照自己模样做成的糖人有些新奇,一时之间竟有些舍不得吃。
楚白衣笑了笑,摸了摸她乌黑顺滑的秀发,又问了大爷那个问题,“大爷,可否冒昧问一句,您相信神的存在吗?”
卖糖人的手艺人手停了下来,缓缓抬起头,细细打量了一番楚白衣,见他一对剑眉浑然天成,宛若月裁,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神采飞扬,此刻唇边带着三分笑意,恰似三月春风。
大爷顿了一顿,“是三年前那个小伙子吧。”
“大爷竟还记得我。”
“大爷在这里摆了三十几年的摊,就你问过我这个问题。”
“大爷的答案依旧还是没变吗?”
“不好说。”大爷摇了摇头。
楚白衣倒是来了兴趣,“大爷此话怎讲?”
“三年前,我带着你的那个问题回家问了我母亲,也跟我母亲说了你问我问题的事,母亲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说我不该那么说。”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大爷的眼神望向了远远的天边,楚白衣与赵姿没有打扰他的回忆。
“我母亲本是官家小姐,七十年前在混乱中被人贩子拐卖到了此处,嫁与了我父亲,父亲很喜欢母亲,对她也很好,但母亲却无法原谅父亲,因为她是因为父亲才被拐卖到此处,因为她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她原本的家,直到后来我出生了,母亲才渐渐接受了父亲,可惜好景不长,两人才和睦了没多久,父亲就因意外失去了生命,只剩下我孤儿寡母苟活于世,而我这一条命和这一身手艺,便是靠母亲夜以继日地做着手工活换来的。”
似乎是彻底浸入过去的回忆之中,大爷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说的好像有点多。”
楚白衣也回之一笑,复又摇了摇头,“不多,后来呢,我们想听。”
似是受到了鼓励,大爷仰了仰头,收起渐渐浸湿眼眶的泪水,继续说道,“母亲说,她前半辈子求神信佛,却被拐到了这个地方,好不容易与丈夫的感情有了起色,却又没了丈夫,后半辈子,她不信神也不求佛,靠的是自己的一双手,才拉扯大了自己的孩子,让自己的孩子有了可以依靠一辈子的手艺。”
大爷咬了咬牙,牙板像闸门一般拦住如洪水搬汹涌的悲伤,他才接着说道,“母亲说,如果世界上有神或佛的话,那也应当是自己。”
楚白衣心中有着不住的感慨,“令堂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如今安在,可否拜会一番?”
大爷摇了摇头,“她两年前便已与世长辞了。”
“对不住,大爷,我不知道……”
“无事,母亲在或不在,我的日子也总要过下去,这几日我总梦到她,许是我的大限也快到了吧。”谈及生死,大爷似乎颇为坦然,“对了,母亲还说过,会问出那般问题的孩子大抵是受过很深的伤,她让我转告你,人活一世,走过的路或平坦或崎岖,却从不关什么神或佛的屁事,路,是自己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