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若第一次无比感激季兰庭,从小锻炼了她面对变态行为能心平气和的本事,她短暂地呆了一呆,那震慑心灵的恐惧很快又被风吹散了似的,大着胆子就要伸手去碰。
手刚伸出,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手腕,洁白的衣袖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她循着那衣袖看过去,不由得呆住了,愣在原地。
秋云谒泰然自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拿开,语气平静,“我来。”
虞若不知为何,听话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反应过来,揪了揪他的衣袖,问道:“你见到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认出我了吗?”
她凑上来,明艳的容颜在满室夜明珠的光辉下皎若韶华,眼中清辉流泻,半是孩童的天真稚嫩,半是少女的柔媚娇俏,她小鼻子耸了耸,露出一个撒娇一般又带着不高兴神气的表情,“我就知道。”
秋云谒心念一动,可他到底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依旧是清冷又温柔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别多想,刚才你快摔倒时出了声,我才认出你的。”
她却失望地叹了口气,呐呐道:“我还以为我碰上了绝世大好人呢,素不相识就能舍身护我,不过,云哥哥,好奇地问你一下,如果你没有认出我,也会这么用身体给我挡石块吗?”
最后一句话传入他耳朵时,他忍不住微微低头去看她,只见她抬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面是纯粹的好奇,并不带半分狎昵与暧昧的色彩,虽然早知如此,他还是心底有些黯然,明明可以混过去,他却还是笑着轻声道:“不会。”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面对一个弱小的小姑娘,他会保护她可唯有面对她,他才会豁出性命。
一个是为义,一个是为情。
这是不一样的。
虞若显然没有顺着他的逻辑想,听了他简短的两个字却瞬间扬起了灿烂的笑脸,“云哥哥最好了。”
他不置可否地轻笑了一声,喃喃道:“是吗?”
这两个字被他念得极轻,似乎含有某种她无法参透的意味,可当她探究似的看向他时,他却已经转过头去,凝神专注地打量着石棺里这具奇怪的人皮木偶。
虞若的思绪也被他引了过去,暂时将那点异样抛诸脑后,她小声道:“这个手法,我看过。”
秋云谒有些惊讶,又听她道:“在寿宁姑姑的府里,季叔叔有时会把不听话的人做成人皮木偶,就是长这个样子。”
第一次见到时,她属实吓坏了,后来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只是季兰庭是个变态的印象深深存在了她的心底。
秋云谒面容沉静地看着她毫无波动的笑脸,眸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几分可以称之为心疼的神色,摸了摸她脑袋,“你辛苦了。”
虞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误会了,笑着道:“你别乱想啊,季叔叔对我还是不错的,就是你也知道他脑子不太对性子也变态,所以爱好比较与众不同,倒不是他故意吓我的。”
虽然季兰庭现在是敌人了,不过,这盆脏水她还是觉得不应该随便泼的。
对于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季兰庭有一种诡异的疼爱,就是那种又爱又恨又别扭又纠结的奇怪感情。
她想,多半是因为小姑姑吧,他对于小姑姑有执拗的占有欲,所以排斥她的存在,可小姑姑对她视如己出,他陪着小姑姑保护她、照顾她、看着她长大,在心理上,他隐隐会觉得她是他们的女儿。
虞若是这么猜测的。
秋云谒听她帮季兰庭辩白,倒是有些意外,他笑了笑,说道:“那就好。”
他其实看得出来,在那夜,季兰庭其实对虞若手下留情了,不然就算有虞令月牵制,虞若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显然,季兰庭并不想伤害这个小姑娘。
不过此刻,并不是想季兰庭的时候。
他又看向那人皮木偶,伸出手想触碰却被虞若截住了,虞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双手套替他小心套上,面容诚恳,“来,您请。”
然后自个儿无比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道的,还以为秋云谒要拆炸药呢。
秋云谒嘴角抽了抽,举起手,“从哪来的?”
虞若面容依旧诚恳,圆溜溜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无辜,“月师兄给的,他说戴了手套收拾药材更干净,而且平日里干什么坏事也不会留下证据。”
得,一开口,就把月且歌供了个干净。
秋云谒扶着额角,他算是知道月且歌怎么在短时间内重新获得了这小丫头的信任了。
敢情是靠臭味相投。
可面对着她盈盈笑脸,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深呼吸了一口气,面向那人皮木偶。
他小心翼翼剥去木偶身上的衣服,身边传来虞若的惊叹:“哇,这具人皮处理得也太干净了吧。”
不留一丝血肉,就是薄薄的一层皮披在木偶上,苍白的,泛着皱,仿佛是一卷陈年的羊皮卷一般。
秋云谒神色凝重,手部动作却干净利落,很快就将人皮木偶剥了个干净。
他们却同时愣住了,只见木偶的下面……被阉了。
而且整块人皮处理干净而细致,唯有那块地方残破而潦草,仿佛故意凌虐,那上面奇怪的痕迹很像是某些动物尖锐的牙齿撕咬而造成的。
虞若不禁背后一凉,叹息着摇了摇头,“真狠啊,这是什么仇什么怨。”
秋云谒却若有所思,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在那张诡异的笑脸上,顿了顿,轻声道:“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虞若好奇道:“谁啊?”三月3yz
“前任宰相林大人失踪的独子林建书。”
实在是他只在茶楼见过林建书一面,那时候全部注意力也放在虞若和秋珣身上,自然没怎么注意这个林建书。
她脑海里努力回想了一下,勉强想起了那个总是在御书房跟父皇哭惨的老家伙,“林相啊,那他们家也太惨了,又被灭门,唯一的儿子还被做成了人皮木偶。”
她啧啧称奇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是同情。
秋云谒在心里吐槽道,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你认识林建书。”
虞若一愣,指着自己,又看向那人皮木偶,“我,认识他?”
“对。”秋云谒点点头,尽量使用一些委婉的措辞,“他……曾经轻薄过你。”
他才不想虞若在心底对这么个罪大恶极的人渣畜生残留一点点同情心,从他来说,这家伙死得这么惨真是太好了,还不用脏虞若的手。
虞若顿时一跺脚一拍掌,怒气冲冲道:“我知道,一定是这家伙觊觎我的美色与权势,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她总结得,倒也不错。
秋云谒微微颔首,大概是被抹去了那些记忆,也失去了经历时的那些感受,她看上去虽然愤怒却并不痛苦,甚至还朝着那人皮木偶吐了一口口水,小脸圆鼓鼓的,“你去死吧!”
她转念又想到他已经死了,不由得气闷,添了一句,“因果报应,活该,哼!”
这样看上去,甚至有一丝……可爱,他哑然失笑,看着她这些幼稚的行为。
他不由自主将她拦在身后,似乎是想将她和这肮脏的玩意儿隔远一些,又担心她真的回想起那些恶心的记忆,转移话题道:“你说你见过季兰庭做人皮木偶,那你觉得这是他做的吗?”
虞若冷静了下来,摇了摇头,肯定地道:“手法相同,但我肯定这不是季叔叔的手笔。”
面对着他疑惑的眼神,她解释道:“季叔叔是一个追求极致完美、有着自己独特审美体系的人,他会用极端残忍的手法折磨对方,却不会容许自己的作品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而这句人皮木偶处理手法虽然与他一模一样,可在某些细节处却显示出动手的人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人偶残缺而不完美,这是季叔叔最无法忍受的事情,他向来看不起那些不能自主控制情感波动的行为。”
总而言之,就是他可以变态,别人不能发疯。
虞若说这话时,脑海中浮现出的季兰庭是美丽、危险、强大而神秘的形象,像涉炼狱长河而来的吟唱着蛊惑人心的歌谣的艳鬼,抬手间将人世间的旖旎风光捏碎,星屑洒落向红尘万丈,又像是异界而来的漂亮妖物,天然的媚眼中满是对人间脆弱感情的懵懂与轻蔑,无情地将一切不符合他认知的秩序与规则生生踏碎。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但是这个动手的人,显然与季叔叔有着很深的联系,这个手法简直一模一样。”
秋云谒神色微冷,眼底暗云聚集、阴雨欲来,显然是想起了某个人,虞若瞧着他的神色,心中有数了,轻声道:“云哥哥知道是谁了?”
秋云谒也不打算瞒她,开口道:“若我猜得没错,极有可能是原疏,他性子阴冷诡诈,又与季兰庭牵扯颇深,行事本就处处有季兰庭的影子。”
“而且,”他垂眸看向她,“他喜欢你,为你报仇,并不是不可能。”
他的眼神轻飘飘的,虞若却觉得有万斤重,心尖儿不由得颤了颤,别过头去,低声道:“你们都告诉我说他喜欢我,可是,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所有人,也不记得所有人对我的感情,其实对于我来说,他,还是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我需要重新认识的人。”
这话说得直白而冷漠,却是她的真心话,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能凭自己去判断出现在她身边的他们,去重新审视他们,去接触和认识他们,去掂量他们告诉她那些话中的真真假假。
无论谁喜欢她,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
秋云谒知道自己刚才略带审视的眼神刺到了她,明明是想道歉的,可话说出口,却变成了,“那你现在是怎么认识我的?”
虞若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直视他的眼神,认真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长得好,脾气好,武功好,家世好,哪儿哪儿都好,就像没缺点似的。”
“那你喜欢我吗?”他有些急切地脱口而出,话说出口却后悔了,“我是说,你觉得我是朋友吗?”
她没多想,回答道:“我当然喜欢你啊,你那么好。怎么说呢,比起朋友,你对我来说更像是兄长一般的存在,你会悉心指导我,也会拼命保护我,有你在,我会觉得很安心。”
她眼神清澈无比,坦坦荡荡,就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一样自然而然,可秋云谒清楚,在听到她说喜欢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心猛地停顿,好像全世界都在那一刻静止。
哪怕她说的喜欢不是他所希望的那一种,她的喜欢从来都不是那一种。
秋云谒一直知道,哪怕是在从前她痴迷于他的时候,他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那时候她看他的眼神里,有喜欢,有痴迷,有眷恋,有困惑与不解,可她的眼睛深处是干净的,干干净净的,就像是不染尘埃的湖水。
她对他的一时迷恋,不过是那偶然落在湖水上的一片阳光,灿烂,耀眼,却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一瞬而逝的光华。
他并非没有心动,他只是知道,她没有动心罢了。
“我已经很高兴了。”他含笑低头望着她,神情温和,眼底似笼着远山烟水,不知是在说给她还是自己听。
在她心底有一席之地,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从他看到一向桀骜不驯的阿珣用那样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明烈炽热的光,终将落于同样温暖的掌心。
她从不属于他。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唇角牵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闭了闭眼忍下心里头的杂念,将那些不甘与遗憾、那些痛与爱一并封存于深处,不见天日。
他再回过头时,又恢复成原本那个清冷淡漠的模样。
虞若微微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其实看出来了,知道他问的喜欢并非是她曲解的意思,也知道从前那个小姑娘,原来并不是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