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后裴琅从乙字班升到了甲字班,由一个新先生带着学习经文。那新先生十分眼熟,竟是他参加入学考试时监考的那个铜铃眼的先生,本名叫丁尔戬,字王露。裴琅有些舍不得徐英粲,但对方却只淡淡地吩咐他跟着新老师认真学习。裴琅郑重地向他施了一礼,才背着书箱往甲字班去了。
到了甲字班后他才听说,原来这位丁先生才学十分了得,只是牵扯进了康熙五十年的乡试舞弊案,被当时的两江总督噶礼诬陷进了大狱,从此断了仕途。
似乎于汉翔也是因为得罪了噶礼才被罢官的?裴琅暗暗想到,难怪这丁先生会在于家家学任教,原来是和于老太爷同病相怜啊。
与徐英粲的慈祥温和不同,丁先生的执教风格十分严苛,镇日端肃着一张脸,无论何时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教学效果也奇好,甲字班的学生上课无不兢兢业业,一点小心思都不敢有。
裴琅在他的高压下聚精会神地学了两个时辰,到中午时已经快要累瘫了。他抬眼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发现他们也都和自己一个模样。
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仔细一想才发现居然一上午都没见到于敏中。乙字班没有他,甲字班也没有他。
下午的时候他又特地留意了一圈,果然还是没见到于敏中。
不会是于家又有什么事罢?他担忧地想到。
第二天他早早就去了学堂,原想找个人打听一下原因的,却在刚进门的瞬间就看到了趴在桌上的于敏中。
他也升到了甲字班,座位就在裴琅的正后方。
“你昨天怎么没来?”裴琅看到他后心里松了口气,走过去问道。
“病了。”于敏中把脸埋在胳膊里,有气无力地说道。
“怎么了?可是染了风寒?”裴琅倒坐在座位上,让自己的脸正对着他。
“不是。”于敏中抬起头说道。
裴琅看清了他的脸后被吓了一跳,指着他问道:“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于敏中摸了摸脸,道:“还好罢,很可怕么?”
“倒也不是可怕,就是......”就是太萎靡不振了。裴琅心道,那黑眼圈重得跟国宝似的,脸色蜡黄蜡黄地,嘴唇灰白灰白地,看着像个病痨。
“就是很不健康是么?”于敏中自嘲地笑道。
“你怎么了?”裴琅问他“怎么过个年就成这样了?”
于敏中沉默片刻,沙哑着嗓子说道:“六郎,阿琅,我当不成父亲了。”
“什么?”
“我说我当不成父亲了”于敏中话里已带上了哭腔“孩子被他们杀死了,我的孩子!”
裴琅震惊地瞅着他。
“原来祖父叫我走,就是为了做这事”于敏中悲愤道“趁我不在,他们就逼琼枝喝了堕胎药,孩子当晚就没了!”
裴琅说不出话来,只默默地听他讲。
“他们跟我说,未婚生子有损我声誉”于敏中绝望道“可琼枝已经三十多岁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他们好狠的心。”
“可不是你母亲叫你生的么,如今却来说这个?”裴琅感到不可思议。
于敏中紧紧地握着拳道:“我是被逼无奈,琼枝她们又何尝不是。我母亲想用她们拿捏儿媳,根本不考虑我;我祖父只考虑我的名声,根本不管她们的死活。”
他说得太过简略,裴琅从他话里推测不出于家的具体情况。譬如于汉翔为何会默许于三夫人的所作所为?既然未婚生子干系如此之大,他当初怎么就不阻止?
裴琅有心想问,却又碍于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实在不好多嘴。
于敏中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不甘道:“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他们几人斗法,关琼枝何事?关孩子何事?到头来他们相安无事了,却叫别人替他们遭罪。”
“老大人当初怎么不制止?”裴琅终究忍不住问道。
于敏中听后面上露出一丝难堪,没有即刻回答。
裴琅想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连忙道:“是我冒昧了,你家的家事我原不该多嘴的。”
“没事的,告诉你也无妨”于敏中把头埋起来,瓮声道“我祖父他,他收了我母亲的一个丫鬟,后来我母亲把琼枝给我,他想制止却拉不下脸。”
裴琅顿觉无语。
于敏中接着道:“他不知母亲的打算,还以为就是给我找个通房,琼枝被查出有了身孕后他本想偷偷处理了,却不料被我大伯母当众抖了出来。”
裴琅想到当日在于家花园听到的那些话,忍不住问他道:“大夫人...是你生母?”
于敏中点了点头。
“她为何要说出来?因为心疼你么?”裴琅问道,若于大夫人所言为真,那于敏中也太可怜了点儿。
于敏中嘲讽道:“心疼我?她膝下二子二女,儿女双全,会有功夫心疼我?不过是不满我被过继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罢”裴琅觉得他有些极端了“她毕竟是你母亲,怎会不疼你?”
“这世上真心疼我的只有姐姐一个人”于敏中道“或许她也疼我,可比起我她更在意她自己。她把母亲做的事情张扬出来虽然也是为了我好,但这不是根本。”
于敏中顿了顿,才接着道:“叫人知道母亲对我不好,不是个慈母,这才是她的目的。若能借此把我要回去就更好了。”
裴琅同情地看着他道:“那你更该保重自己才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琼枝病了,他们不给请郎中”于敏中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道“我在祖父门前跪了两个时辰,求他救救琼枝,他却无动于衷。”
他不小心揉到伤处,疼得“嘶”了一声道:“我没有办法了,就把自己也弄病了。他们见我病了才慌忙请来郎中,给我和琼枝治病。”
“你可真傻。”裴琅当真心疼了。
“还不是我年纪小,人微言轻”于敏中道“真想快点成家立业啊。”
这时丁尔戬进来了,裴琅赶紧转过身去坐正。
丁尔戬上午教他们作八股,裴琅听得极为认真,于敏中却因为精力不济,再加上对八股早已熟稔,便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这在徐英粲的乙字班根本算不了什么事,但丁尔戬明显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第一时间就把于敏中叫了起来,“啪啪”地连抽十几下竹板,每一下都极重,然后又叫他站在讲台旁肃立恭听。
丁尔戬原就长了一张不好惹的脸,发起火来更是犹为可怕。裴琅看得心里发颤,不由对于敏中更加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