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宪良听后微微笑一笑,随意瞟了一眼妻子魏氏的方向,发现莺儿并不在,又往远处看了看,才发现莺儿正在两个陌生女人身边玩闹,他刻意的清了清嗓子,引起魏氏注意后,又向她使了个颜色,魏氏立即明白,赶忙走过去把莺儿带走。萧宪良这才开口说道“多谢冯老爷好意。冯老爷家的小姐也在码头吗?那冯老爷就先去找女儿吧,萧某还有要事与众位同僚相商”。
他正要转身离开,冯立嶂笑了一声“萧大人何必跟冯某打马虎,我是来接莺儿的。莺儿在府上打扰多日,实不该再给您和夫人添麻烦。况且萧大人要赴京上任,诸事繁杂,带一个小孩子也多有不便”。
萧宪良佯装吃惊的问道“是多日吗?据萧某所知,自莺儿跟母亲被人扫地出门后已经在绍兴住了五年了!吃糠咽菜的日子都过来了,怎么冯老爷觉得我们到了京城后会比以前过的还寒酸?以萧某之力不足以养活外甥女?还是冯老爷突然良心发现,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在外吃苦,直待萧家沉冤昭雪后前来父女相认”?
萧宪良的话字字如针,扎的冯立嶂体无完肤。冯立嶂面露愧色,无奈的对萧宪良说“萧大人不必如此讽刺冯某。素素……”他话还没说完萧安良指着冯立嶂大声喊道“你不配叫我小妹的名字。”
萧宪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让小豆子和芃芃把他拉到一边,接着淡淡的说道“我讽刺你?冯老爷,莺儿在竹水五年您可曾去看过一眼?素素病了一年您可曾问过一句?素素死了这么久您可曾去拜祭过一回?到底是我萧宪良讽刺你,还是你们冯家欺人太甚”!
萧宪良突然提高了嗓音,在一边闲聊看热闹的杭州官员都上前要为萧宪良抱打不平。这些人大都和冯立嶂相熟,也没少拿冯立嶂的好处,可现在不是谈旧情的时候,谁让他得罪了萧宪良呢,谁让萧家现在风头正盛呢。冯立嶂见这些官员都来指责自己,一时间有些慌神,自己虽说是富甲一方的药商,可要跟官场斗,自己还差得远。他本来是想好好和萧宪良好好说说的,没想到萧宪良兄弟俩对自己满是恶意。他承认当初萧素素离开后,自己虽有不舍,但是萧素素坚决不愿再回来,自己也就没强求。也没主动关心过她们母女,只是默许刘红袖和文珍暗中帮助。他之所以没有向关心文珊那样主动热心的关怀萧素素母女,是因为觉得萧家没有翻身的可能,萧素素既然坚决不回府,自己也没必要再花费太多精力在她身上,只是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现在后悔也晚了。
冯立嶂内疚的说道“萧大人,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过多狡辩。当日她们母女离府,我确实不知情,如果我在家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管家不严、治理无方,你对我有敌意,我很理解。但是莺儿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也是素素的遗愿。”说完从袖筒里拿出一封信,恭恭敬敬的递给萧宪良。萧宪良疑惑的接过信,仔细的看起来。
萧素素病重的时候,曾托陈连生带了一封信给冯立嶂。信里说,她死后希望冯立嶂能把女儿冯文瑛接回冯府由刘红袖照顾。倘若兄长、嫂嫂和冯家因抚养莺儿的问题争执起来,以这封信里的内容为准。这是她对冯立嶂最后的一点要求,希望冯立嶂能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好好照顾莺儿。她说她自己活了这二十多年,见过了、也体会了一个女人要活下去有多么的不容易。她知道嫂嫂待莺儿视如己出,可莺儿长大后总不能背着冯家的姓,从萧家出嫁,那她以后的日子得遭多少白眼。给冯文珊备嫁妆的时候她明白了,就算冯立嶂只是把女儿当成了自己做生意的工具,也会费尽心思、倾自己所能的替女儿着想,所以她信得过冯立嶂、信得过刘红袖、信得过冯文珍。
萧宪良看完了信后才明白过来,小妹当时觉得萧家沉冤无望,身为母亲,她必须为女儿做最好的打算。萧宪良相信这是小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为了照顾魏氏和萧安良的情绪,她甚至都没把这件事透露给他们。她是带着深深的绝望和对女儿的不舍离开的,在当时的境况下,她这么做是正确的。萧宪良也明白冯立嶂的用心,他没有在小妹刚刚去世的时候就把莺儿接走,是担心魏氏和萧安良接受不了,对孩子也不好。现在他们全家上京,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兴许他还真就在京城寻个好人家,把莺儿嫁了,那冯立嶂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女儿了。冯立嶂这个时候来要女儿也情有可原。萧宪良纵使有万般不舍也没办法,既然是小妹的遗愿,只能让冯立嶂把人带走。
魏氏见丈夫同意冯家把莺儿带走,和五婶一起抱着莺儿哭的不肯撒手,小豆子和芃芃站在前面护着,不许人靠近。冯文珍和刘红袖站在一边想过去拉孩子,又担心伤了和气。两家人为了孩子在码头僵持不下。其实此时最为难的是莺儿,一边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照顾的舅舅舅母,一边是日夜思念的父亲、义母、姐姐,不管离开谁,她都难过。
刘红袖一个劲儿的跟魏氏说“嫂子,求求您让莺儿跟我回去吧。这也是素素的意思。嫂子,求您了。”刘红袖死死的抓着魏氏的衣袖,就差给魏氏跪下了。
魏氏也是满心的不愿意,抱着莺儿不肯撒手,哭着回道“二奶奶,我把素素当亲妹妹,把莺儿当自己女儿,我照顾了她五年,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你们冯家那么多姑娘小姐,不差莺儿一个”。
其实父亲让冯文珍来接回莺儿的时候,冯文珍是不同意的。虽然这是萧素素的遗愿,可当初萧家还背着罪名,萧素素为女儿着想,只得让她回冯家。如果当初萧家已经翻身了,萧素素肯定不会这么做的,无非是一个母亲为女儿做的最后的一点打算罢了。她劝了父亲半天,可父亲死活不肯放弃。她知道三妹现在是父亲能跟萧家扯上关系的唯一联系,以父亲的性格肯定不愿意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他根本不考虑这样做对莺儿有什么伤害。冯文珍见刘红袖跟魏氏争的不可开交,莺儿左右为难,哭的伤心,她也不知道要帮谁才好。扭过头却无意的发现萧安良在盯着自己看,见被她发现了,赶忙又扭头转身,往水边走去。萧安良曾经以家仇未报不能考虑儿女私情为由,拒绝了她的真情,所以她一直都希望萧安良能给她一句准话:倘若冤情平反,你是不是就可以考虑?当初她是被崔家赶回家的寡妇,冯家大小姐,萧安良是住在祠堂的落魄书生,罪臣之后。他们是站在同一高度的苦命人,并不觉得和他有什么差距。可现在,萧家的仇终于报了,她却没有那个勇气去问他了,因为如今的他既不落魄,也没有罪名在身,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问他这个问题。萧安良站在水边,背对着冯文珍,冯文珍知道萧安良是故意在回避自己,她的心里针扎一样,千疮百孔的流着血。她在心里盘算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准备去给自己要一个答案,给自己这些年的坚持一个交代。
她从紫竹手里接过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纸包,缓缓走到萧安良身后“先生,要走了”?
萧安良听着冯文珍的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十分的不自在,她终于走过来了,她开口说话了。手足无措的萧安良只得转过身轻轻“嗯”了一声。
“还回来吗”?
“父母小妹还在绍兴,自然是要回来的”。
冯文珍一脸苦笑,接着问道“那,有话跟我说吗”?
萧安良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支支吾吾的说道“你…你…你…”。
冯文珍眼里含着泪脸上挂着笑“你什么”?
“你多保重”萧安良纠结老半天才说出这四个字。
冯文珍没想到萧安良竟会跟自己说这个“就这样?多保重?”她流着泪,手里的纸包捏得更紧“没有别的了?”冯文珍强忍着酸楚接着逼问。
萧安良对冯文珍所有的犹豫源于对冯立嶂的憎恨。无论当初素素在世时,冯立嶂对她多好,对他们家有多照顾,也无法消除他心底深处对他的憎恨。这种挥之不去的恨意,让他无法直面自己对冯文珍的感情。他不能拒绝她,因为这个姑娘他一万个愿意,可他也不能接受她,因为冯立嶂的所作所为和小妹的死把他紧箍住了。他自称做人光明磊落,唯独在冯文珍面前,只能做个坏人。伤害一个无辜的自己倾慕的女子,萧安良自己的心里也好受不了。他多希望冯文珍不是冯立嶂的女儿,他多希望萧家和冯家没有这些扯不断、理不清的纠葛,如果那样他会义无反顾的带着她远走高飞。可她偏偏姓冯,偏偏是冯立嶂的女儿。
萧安良长叹一口气,无奈的摇摇头“没有了”。
“好,我一定好好保重。此去已无再见时,先生的话文珍字字铭记在心”说完把纸包递给萧安良。
萧安良不知道是什么,低着头看了一会儿,才抬手去拿,却不小心碰到了冯文珍的手指尖,冰冰凉的手指渗着寒意。冯文珍满眼哀愁的看着萧安良,把纸包重重的扔在他身上,转身离开了。
萧安良打开纸包,竟是自己当初遗失在船上的那本【金石录】。
萧宪良让妻子魏氏放开莺儿,让她跟着冯家的人回去,这是小妹的遗愿,他们得顺从她。魏氏满眼哀求的看着丈夫说“可那时候,小妹不知道咱们还有今天,如果她知道,他一定不肯的。你相信我,我很了解她,她是担心莺儿嫁不得好人家,以后吃苦才这么做的”。
萧宪良走到妻子身边轻声说道“可是小妹在我们沉冤昭雪之前就走了”。
魏氏无奈的牵着莺儿走到一边,她把莺儿深深的抱在怀里,满脸带着泪,颤抖着说道“莺儿,你爹跟你姐姐来接你了,这是你娘的意思”。
莺儿也哭着问道“可是我娘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魏氏轻轻的替莺儿擦着眼泪“那是因为她害怕舅母、舅舅、五奶奶和哥哥伤心呀。她知道我们肯定不愿意的,所以才悄悄告诉了你爹,原本你娘在梅花庵那会,你姐姐就要带你回去的。她们担心你和舅母伤心才没带你走。舅母原以为可以悄悄的带你回京城,没想到她们放心不下你,还是找来了。你不要生舅舅、舅母的气”。
莺儿懂事的摇摇头,扑到魏氏怀里“我没有生气,我不想离开舅母。我想跟舅舅、舅母在一起,我也想跟你们去京城”。
刘红袖在一边听到魏氏和莺儿的对话,魏氏句句都在维护冯家,她十分感激。于是也走到她们身边,轻轻抚着莺儿的头发“莺儿,还记得我吗”?
莺儿哭着点点头“你是义母”。
听到莺儿叫自己义母,刘红袖从心里生出一股暖流,鼻子一酸又流出泪“对,我是义母。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出生后我天天抱着你,喂你吃,陪你玩,你跟你娘离开后我很想念你们。莺儿跟义母回家好不好。你放心,你舅舅现在是大官,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义母拼了命也会保护好你,你跟义母回家,好不好”?
魏氏接着说道“莺儿,舅舅、舅母也很舍不得你。但是你爹、你义母、你姐姐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他们也很疼爱你,很舍不得你。而且,你娘也舍不得你,他们全都希望你留下”。
听到魏氏听到了娘亲,莺儿哭的更厉害了。哥哥告诉她京城很远、很远,要坐很久的船,坐很长时间的车才能到。她以为自己这次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刚才在娘亲坟前哭的很伤心、很伤心。她谁都不愿离开,她希望所有人都在一起。可是在母亲和舅舅、舅母之间她还是选了母亲。莺儿哭的更大声了“舅母,我是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魏氏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以后还能见到。舅母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你也可以到京城来看我们。我们一定可以见到”。
莺儿抓起衣袖擦了擦眼泪,眨巴着带着泪珠的眼睛“你保证”!
“舅母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