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距离此处大概十余日路程,走水路要快一些,但二人都没有行船的打算,便一路策马疾奔。
出发前想得甚美,什么锄奸扶弱,快意江湖。可真到了路上才发现,多的是风尘仆仆,汗流浃背。
两人之前都没什么出行的经验,独身出行又嫌累赘,一不爱背繁重的包裹,二不屑带贵重的银钱,只想学着话本子里的江湖侠客,一人一马,仗剑天涯,口渴则饮江河水,腹饥便打林间兽。因此,二人都是干净利索一身轻,什么多余的行李都无。
先是纵马恣意了一阵儿,吹够了江风,纪麟便放缓了马速,跟凌萧闲谈起来。为避开来往京师的人流,二人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选了山林小道。如今置身山野,四面环绿,连月西江宽阔的江面都只在枝叶间隐约可见。
难得如此幽静,又兼林间沁凉,二人心头都甚是畅快,在京中的种种顾忌也少了许多。纪麟一如既往地健谈,起先还一本正经地谈古论今,说些朝政大事,后来心思便被山间鸟兽吸引了过去,拉着凌萧说起些精怪故事来。
凌萧脑中还残留几篇民间志怪,都是在沈青阮那本手稿上读来的,见纪麟感兴趣,便随口给他讲了几个。
他记性好,脑中回想着书页上的内容,口中讲出来便和书本上的几乎一字不差,该有的草蛇灰线,高潮迭起都一样不落。再加上他声线沉稳醇厚,娓娓道来,竟比那些一惊一乍的说书先生更引人入胜。
纪麟信马由缰,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咂舌,到了紧要处还要“嗬嗬”惊叹几声,活像个七尺长的孩子。
又听完一个山精的故事,他满足地长叹一声,摇头道:“啧啧,没想到沈公子还有心收集这些民间故事,当真精彩纷呈,比他作的那些经论檄文不知强出多少倍!”
闻言,凌萧轻声一笑。
纪麟一见,不禁有些发窘,忙解释道:“呃......我这,也不是说他作的那些文章不好。就是......就是......嗐,凌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凌萧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离了朝堂,便莫再论朝堂事。如今你我身处山林,当然要讲些山野间的故事,如此才算应情应景。”
“欸!”闻言,纪麟大有同感,由心地应了声,想了想,又“啧啧”道,“凌兄,你看这漫山苍翠,触目空旷,何等怡人。我幼时还曾随父亲去过一次西境,那辽阔天地,广袤高原,更是让人心胸开朗。想想这些美景,再回过头去看京中天地,虽富丽精致,却像个机关密布的金玉宝函。便是再厉害的人物,也只能在那方寸土地间腾挪,蹦跶来蹦跶去,倒是惊心动魄了,可又能有多大的意思呢?”
凌萧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些,心下一动,倒是上了些心。
纪麟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自顾自继续道:“别人不说,就说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坐拥万里江山,可这‘万里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亲眼见过吗?其实,他眼见最多的不过是一张几尺见方的舆图,再好的河山在上面也不过是几笔鬼画符。他确是有权势,朱批一勾,不知多少人飞黄腾达,又不知多少人妻离子散。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几十年后,几百年后,朝代更迭,甚至国家都不存在了,河山依旧矗立,而历代君王,也只能动动御笔,调换几个人头而已。实在是既辛苦,又无趣啊......”
一番话,倒有几分说到了凌萧心里,叫他有些刮目相看。纪麟一番感慨完毕,兀自有些回不过神,他便温言道:“没想到,你竟也对朝政之事有如此多的感悟,从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唉,”纪麟叹了一声,“从前在京里,说话前且得三思。周围不知多少双耳朵听着呢,哪敢像现在这般高谈阔论?我知凌兄你不是那起子没意思的人,才敢把心里话与你说一说。其实啊,京里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心中早就感慨颇多。尤其是段于风死的那一日,我心里更是觉得不是滋味。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一搅进朝局的浑水里,就成了六亲不认的妖魔鬼怪了呢?太子也好,庆王也罢,甚至段毅,段锦澜,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可那几日里,我却总觉得他们就像白布后面的皮影,你方唱罢我登场,粉墨油彩,看不清浓妆后面的脸,甚至连死讯听着都不像真的。”
“唉......”他叹了一声,声音有些悲戚起来,“凌兄可知,段于风还是瀛洲司马的时候,与我那世伯曾有几分交情。那年我五岁,随父亲去瀛洲拜会老友,恰逢段于风也在。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我初到外地,有些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每日病恹恹的。那日见世伯院中有棵李树,上面结了好多果子,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吃李子。无奈李树太高,小厮一时半会儿找不来梯子,我心里着急,就哭了起来。连父亲都被我吵得无法,厉声呵斥。段于风却抱了我,跃到李子树上,给我摘了十几个圆溜溜的大李子,让我用衣摆兜着。至今我都记得那些李子的滋味。段于风死的那日,十几年前的味道就跟又回到了我嘴里似的。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吃......”
他说着,怔怔地低下头去。
凌萧脑中也浮现出那个身逾八尺,谈吐傲慢的重境高手。时过境迁了,可一想到当日之危,他心中依然不能平静。
“那么和气的一个人,年纪一大把了,笑起来还跟个小孩似的,给我摘了李子,又来跟我抢......”纪麟的声音又闷闷地传来,“我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在京城行凶杀人,还伤了沈公子和凌兄你......”
见他似有伤怀,凌萧也不禁心有戚戚。不知为何,纵使当日被段于风疯狂追杀,重伤垂危,险些丧命,但事后想想,他心中却并不真正恨他。
“人被逼到绝境,总会奋起一击。即便报不了仇,也总要泄一泄心头之恨。”他道,“段氏死的人毕竟太多了,他身为一家之主,又有一身本事,怎么可能一味忍耐,任人宰割?”
这话只敞开说了一半。另一半他不愿说,也不好说。毕竟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他不会偏听轻信,却也不指望人人都能与自己观点一致。
好在纪麟对这些事并不如何敏锐,听他说话,只微微皱了皱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凌兄你说,死这么多的人,难道就只为一朝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在自己脖子上套犁栓缰吗?其实啊,在得知庆王被贬到永州的时候,我心里着实为他松了口气。虽说是被贬,却又安知不是他的福分呢?京城地窄,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永州,他却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踏踏实实地活一回。只是庆王这人面上隐忍沉肃,骨子里却和他祖父一样。他毕竟流着一半段家的血,又怎么肯安居一隅,做个闲散王爷呢?”
“唉,”他说着叹了口气,又感慨地摇了摇头,望着被绿叶染成一片翠色的天幕,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是爱莫能助了。总之,不管他人怎么想,反正这些权谋斗数,我是玩不转,也欣赏不来。我们纪家世代从戎,我以后也要跟我爹一样,驻守边防,才不要在京里跟这些满脑子弯弯绕的人打肚皮官司!你们凌家也是武将世家,在这点上,凌兄想来与我也有同感吧?”
凌萧微微颔首,道:“京中的确过于狭窄,不如边境自在。”
“是啊!”纪麟道,又冲着前方的虚空一挥手,声音忽然慷慨激昂了起来,“等再过几年,我父亲和凌大将军都解甲归田了,咱们就接他们的班!到那时,你我二人仍是兄弟,并肩作战,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使四海邻邦惧不敢犯!哎呀,这景象,想想就激动人心啊!哈哈哈哈......”
笑声未落,忽然“咕叽”一声,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
纪麟摸摸腹部,又抬头看了看天,道:“光顾着说话了,都没注意时辰,竟已这么晚了。凌兄吃过午饭了吗?我可是用过早点后就直接出门了,奔波了一天,现在还真有些饿了。”
凌萧取出舆图看了看,又借着西斜的日头定了定方位,指着舆图上的两个小点对纪麟道:“前方有岔路,向东走大概四十里是茱萸镇,在江边官道上。西边的这个镇子近一些,只有一半路程,不过看样子是在山坳里。”
纪麟也凑过来看了看,又看了看天,皱眉道:“茱萸镇我倒是常听人提起,是进京的必经之路。不过四十余里......现在日头已经这么斜了,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怕是不易,倒不如......”
说着,他将手指在西边岔路尽头的槐镇上点了点。
“嗯。”凌萧道,“这个镇子看着也不小,虽地处山林,但离江不过数十里,想来也偏僻不到哪儿去,一应设施应该都是全的。”
说完,他解开包裹,取出几张干粮,递给纪麟,道:“槐镇虽近,但约么也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你若是饿,就先吃些垫垫吧。”
纪麟忙将干粮接过,叹道:“还是凌兄你心细!我娘给我装了一行囊的衣物细软,就是忘了装干粮。这下可好,不至于第一日就挨饿了!”
说笑着,两人稍微补充了些食水,便又纵马疾奔了十数里,终于在天色将将擦黑时抵达了落脚的村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