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咸阳城里最该意气风发,洋洋自得的人,却独自一人爬上屋顶,枯坐了两个时辰,守着寒风陪着夜空的一轮孤月。
就像杨家闺女前日当众毁了与将军府的亲事,带着送嫁卫兵打道回府,毅然决然休弃夫君。世人怎会相信,这样惊世骇俗的女子会在四下无人的深夜,空对烛泪黯然神伤。
似乎每一位引世瞩目的女子,都得经历无数次非议,说起她坚强背后的苦楚,世人只会嗤之以鼻,说一句那是矫情活该。
仰望夜空,祈求天上的神明在这一夜低下尊贵的头,看到他脚上众生的迷惘。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如此虔诚的拜神,信仰神力。
因为凡间的一切不能给她指引,告诉她该如何选。
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人与影只有一双脚重合。
走每一步,似乎只有脚的影子不会分离,所以影子总会禁锢在人走的方向里。
月入云层,遮住光,影子并未消散而只是暂时隐藏。但若是永不见光,就不再有影子,也再看不见人。
“影七,我不再需要影子。”因为她存在与否,都不再需要旁人看得真切。
屋檐下守着的人,已经陪着守了很久。虽然晓得她出不了事,却已经习惯了就近守在她的身边。
做了她很久的影子,终究是到了抽离的时候。
即便她想好了听命离开,就像来时一样,但在这一刻心还是觉得空空的。
习惯真的很可怕,曾经素昧相识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他们总会习惯了对方存在,很难形容为何会因为身边的人不在会觉得丢失了什么。
直到离开的那一天,她们也不知道那丢掉的究竟是何物。
指挥使受命率领押送钱粮出发开垦北荒,拜别君主,带着千万秦人雄心告别京城繁华。也许这一别就是余生,但今朝他们的意气风发终会被万万人记下,受万世敬仰。
从出关开始,他们已然为这场征程作了序。
骊山放逐三十万苦役,并上钱粮农具一并送往北地拓荒。钱粮取之于民,农具百姓上交,一国疆域拓展终究须集具万民之力,而非一人之虚言。
一路押解随军看守,一人拖着百名劳役上路,手铐相连逃无可逃。
路过田野,寂静之中铁器相接,伴着人沉重的呼吸声,惊扰得田间假人吓不走的麻雀扑腾着翅膀,蜂拥飞走。
这些人沦为劳役,跋涉千里,可能累死在路上,只为那所谓脱离奴籍。成为最普通的人,拥有一片可以繁衍生息的土地,别无选择卖着气力,为大秦疆域图多出一块能够写上名号的土地。
荒凉无人的地上,需要人暖了土地,才会还人以人烟。
将领有马,千里征程,费不了多少脚程。郑合欢骑在马上,在城楼下看着高台上祭礼结束。
蒙恬收下官令印符,下城楼翻身上马,挥剑劈空,以示军民,即刻出发。
腿间轻夹马腹,马蹄慢行,队列行军。
郑合欢跟在蒙恬副手位置,身披轻甲,称得暗绯色长袍越发夺目。
开荒筑城,她一介女子随军并非押运物资,而是位列先锋。
换言之,凡是土匪、乱民作乱,要她冲在最前头。
去了北地,那是驰骋草原,跃过草原的匈奴部落。当年赵武灵王习胡服,强练三军骑射,仍保不住匈奴长久不犯,掠夺中原。
她郑合欢非当年李牧,做不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她做先锋,只能一剑一剑硬拼,斩杀来犯的匈奴人。
她唯有用性命杀出血路,当然在这条路上她很有可能会死。
出了京城阙门,她仍然活着。千里长途,她却要时刻警醒。
佩在腰上的无名,成了她新的影子。外头的广袤天地,只一人一剑应对一切险阻。
等在北地的人,认出剑,便也明白了剑主人的意思。
无名剑代主人出现,算是她给张良最后交代。
若是执念,斩断便可,残破了终会不要。若不是,别再爱了,也别恨她,忘了就好,好好活着。
剑她给了别人,他也别再守着剑穗。
谁叫她先辜负了,背弃了承诺,她喊不得半句冤枉,不甘心。
真正跟着出城的人,并非郑合欢。
事到如今,她终究选了留下冒险。
张良,还是被她弃了。
伤害了他太多次,但这应该是这一辈子最后一回。
日子很长,他会解脱。
时间久了,关于一个人的记忆总会渐渐模糊,直到再也想不起来她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