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笙抬头打量着扶她起身的少女,容姿绝丽。
早在殿里听德子念叨侯府小姐朱雀是如何的人美心善,她也曾拿朱雀给的小金锞托人置买炭火。不然仅凭那日内务府被皇上训斥后送来的炭火,他们这个冬天定是撑不过去的。
月笙想着这位侯府小姐是同三皇子有些交情在的,不然不会得罪二皇子把药草包抢下来。
但她一个做奴才的,自然不敢多问,行礼谢过朱雀便引着她来到祁桓的宫殿。
朱雀跟在她身后,见她清瘦的身子走路一瘸一拐,便知她跪了很久,膝盖伤了。
她叹了口气。
都说皇宫里是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地方。可为何那个只喜欢读书,不屑勾心斗角的绝美少年会被人欺负地这样惨。除去皇子的身份,他的日子过得连京城普通百姓都不如。
果真是弱肉强食吗?
他不爹受宠,没娘疼,果真就该被人咬着脖子喝血吗?
她不知道。
祁桓的殿里,只零零星星地点了几处宫灯,加上今夜无月,整座殿昏暗地让人怀疑这是下人的居所。
此时,德子正拿从御膳房好不容易讨来的白米熬粥,祁桓病得厉害,吃不下饭,只得吃些流食养着。
运远地他见月笙捧着药包回来身后还有一人。待来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朱雀,他大喜,扔下手中煽火的团扇:“小姐您怎么来了?”
朱雀顾不上回答德子的问题,只吩咐他把药熬了,便跟着月笙来到祁桓的寝殿。
寝殿里,只燃了一只宫灯,大概是灯油快不够了,光很微弱。但朱雀还是看到昏黄光线里祁桓的两颊烧得很红。
祁桓烧了一天,此时已睡过去了。
他静静地睡着,朱雀静静地看着。
突然她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下来。
为什么宫里太后娘娘病了,祁桓也病了,为什么生病的都是对她好的人。
她还记得初入宫迷路时,祁桓给她糕点吃,送她回太后殿。第二次为了她打了二皇子祁晟,差点被轰出宫。他对她那样好,她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宫里所有人都欺负他,她也只能动动嘴皮子,不能狠狠踹那些人解恨。
没用!她有些恼地捶了捶自己的手,哭得更凶了。
她哭的极小声,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滴,但啜泣声中祁桓还是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擦去朱雀的泪,微微笑道:“不哭。”
他不许她哭,最起码不许她因为他哭。
“你怎么来了?”他有些吃力地坐起,桃花眼看着哭红双眼的朱雀。
“太后娘娘病重,宣外祖母进宫我便跟着来了。但没成想遇到祁晟刁难你宫里的月笙。她说你病了,我就跟着过来瞧瞧。”
是说关心他吗?
跳跃的烛光里,他仿佛看见少女眼中的悲伤与心疼。他少有地灿然一笑:“我挺好。放心就=便是。你来我殿中不合规矩,回太后殿吧!”
朱雀坐在塌边,看着祁桓烧红的两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巧月笙端着药过来,她起身站着一脸认真道:“那等你喝完药我再走。”
祁桓笑笑,点了点点头。
站在一旁的月笙早被朱雀口中的‘你’字惊了一惊,祁桓再怎么不受宠也是皇子身份,那些狗奴才当面见了也得称‘爷’称‘您’的,她一个寄养在侯府的小姐怎么有胆子称‘你’。
但,当她瞥见祁桓罕见的微笑时,便明白了。
甚至她都能联想到那件补得歪歪扭扭的衣服,那幅魅惑人心的墨莲,夏日里祁桓淋的雨,这些可能都与眼前的侯府小姐脱不了干系。
月笙舀了一勺药,仔细吹了吹,刚要送到祁桓嘴里,便听角楼传来撞钟声。
钟声厚重低沉,划过冬日清冷的夜空,响彻宫中每个角落。
一声,两声,三声,祁桓数着,脸色黯淡下来。
最后一声钟声还是敲响了。
不多不少,刚好四声。
寒夜里,寂静的宫中突然响起哭声:“太后娘娘殁了。”很快墙外宫道上太监宫女都朝太后殿哭着奔去。
那哭声朱雀听得清楚,祁桓也听得清楚。
朱雀看着着手腕上的珊瑚手串,大哭起来,顾不上祁桓,便向着太后殿的方向奔了出去。
祁桓抬头见窗外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叹了口气:“月笙,把殿外的宫灯都点了吧,能用的灯油都用了。”
燃了宫灯,也算给太后照亮夜空的路。
他在这深宫里什么苦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
他受得了别人对自己百般欺凌,但却受不了别人待他好,哪怕一点点。
哪怕,是在风雨中的一把伞。
一把伞的恩,他也记得清楚。
月笙点头应下,吹了吹勺中药:“爷,这药喝了,烧便能退了。”
祁桓推开药碗,眼神深邃:“药可以不用喝了。”
“那怎么成?您都病成什么样了?”月笙着急道。
祁桓看向明灭的宫灯,冷冷一笑:“越是病重,越对我有利。”
这几个月来,内务府克扣吃食衣物他看在眼里,自钟粹宫将他视为眼中钉后,他越发觉得宫中已不能多待一刻,多待一刻,他怕会死在那对母子手上。
但他还不到出宫立府的年纪,贸然去求皇帝他也不会答应,况且皇帝也不会见他。
太后西去乃是国丧,宗室子弟少不了去陵前守孝三年。但那些纨绔子弟怎么能受得了三年干巴巴去守一个陵墓。没有酒肉歌舞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受。
所以陵前守孝这件事没有人会在皇帝面前,自告奋勇。
别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对他来说是好机会。他可以逃离皇宫这块暗流涌动的旋涡,养精蓄锐。
三日的服丧期,祁桓水米不进,加上本来就病着,整个人憔悴至极,最后一日到了行立跪地都需宫人搀扶的地步。
太后棺椁下墓九瞿山后,各宗室子弟被传召一室,他们心里清楚,皇帝这是要选人去守孝了。所以,每个人自入殿后,头埋地极低生怕被点名去吃三年的苦。
祁桓此时已经连跪都跪不稳,身后须有人扶着才勉强不倒地。
大皇子祁征这几日该吃吃该喝喝,顾红光满面,他跪在地上回头见祁桓只剩一口气的样子,疑惑地问身边的祁晟:“老三怎么伤心成那样了?老太婆对他很好吗?”
祁晟嗤鼻:“皇宫里有谁会待见老三?我看他是哭自己可怜。”
祁征一听乐了,刚要开口便听太监高喊:皇上驾到。
皇帝落座,殿下宗室子弟把头埋地更低了,恨不得能钻进地下。
“你们将头埋得那样低,生怕我叫你们去守墓不成?”双鬓斑白的老皇帝气得把桌上的砚台砸在地上。
祁征被吓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来。
“你们俩,”皇帝指了指祁征和祁晟:“太后生前最疼爱你俩,好吃的好穿的都想着往你们宫里送,你们谁愿去?”
祁晟一听赶紧在地上扣头,假惺惺地哭起来:“皇祖母生前待晟儿那样好,晟儿本该去为她老人家守孝。但母妃体弱多病,之前都是儿臣侍奉汤药。为了给皇祖母尽孝而放弃给母妃尽孝,儿臣实在不忍。”
祁征跪在旁边,听祁晟不知什么时候编好的说辞,心里骂了他一句。
贵妃整日与皇后斗好着呢,体弱个鬼!
但祁晟既然推脱了,他自然也是要推掉的,他在地上磕了个头做出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父皇,九瞿山路途遥远,儿臣也不忍撇下母后。”
身后的宗室子弟见他俩都不愿意去,干脆把脸贴在了地上,唯独祁桓抬起头,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儿臣愿去九瞿山为太后守孝。”
皇帝应声看去,只见祁桓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人瘦得不像样子。上次见他还是在去年除夕家宴上,当时他眼光扫了他一眼,见他越长越像苏氏,便对他更生厌了。
他征服了天下,却没征服得了一个女人。
祁桓的存在就像是上天时刻嘲笑他的失败。
若是祁桓像平时一般静静站在他面前不争不抢闲然自若那就算宗室子弟中无一人请愿他也不会应他的要求。
他那副闲然自若,将一切都淡然处之的清高姿态像极了苏氏,不由引得他怒火重燃。
但,他跪在地下,连气息都变得微弱,那一刻皇帝的心里生出一丝怜悯。
太后生前对他并无多大关照,但太后走了之后,最悲恸的竟是祁桓。
祁桓知道自己不待见他,也从未向自己求过什么,他毕竟身上有他的血。
现在他坐在高处看祁桓那样清瘦孱弱,回想起这些年对他的冷漠有些于心不忍。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既然现在他请愿去九瞿山,那就放他出去吧。他直了直微驼的脊背:“既然你有这片孝心,那就随了你愿。”
此话一出,众宗室子弟暗暗松了一口气。
祁桓冲皇帝磕头谢恩,在宫人搀扶下缓步出了殿门。
正值晌午,是冬日里少有的晴天,北面背阴的琉璃瓦上还有未化的白霜。
他抬头看着重叠朱墙外清冷的碧空,深深吸了口气。
十四年了,他终于要走出这座炼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