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熙中,一辆马车驶出皇城。
因马车不甚华丽,所以皇城根的老百姓只瞥了一眼便忙手中的活计,只当它是宫人出宫采买的车辆。
坐在车里的祁桓只带了装着苏氏画像的画轴,随行仆人也只有德子和月笙两人。
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宫墙外清冷天际处绚丽的朝霞,呼出一口白气。
此去九瞿山,他和这座城便断了联系。
冬阳钻出云层,金丝线般的阳光洒满京中每个角落,远去的马车渐渐成了一个黑点,直到在远山重峦叠嶂中消失不见。
街上逐渐热闹起来。
热包子的香气,甜酒酿的味道荡在微冷的寒气里。背着孩子买糕点的妇人,扛着糖葫芦架叫卖的小贩。
京中的街市仍然那般热闹,仿佛天下飘摇与他们无感,城墙里的尔虞我诈于他们无关。
他们感兴趣的是街市上的桂花糕,碗中的甜米酒以及说书人手里的过板石。
“啪!”说书人往桌上敲了一下过板石,捋了捋山羊胡便开始讲起来。
“说起如今的天下,那我得跟各位说道说道。当初群雄割据瓜分天下。最南是南楚,南吴。北边除了些不成气候的部落外便是咱们祁国。祁国立在黄河中游,上面是高峰险岭自然是没人稀得去当山大王。但南面有后唐,东面有吕国。这吕国近几年仗着自己国强欺负我们不少,咱们祁国呢,自从平阴候没了,也就乖乖当起了孙子,人家吕国要钱给钱要地给地,就差没把皇帝殿上的玉玺给出去了。他国富兵强咱现如今打不过,当个缩头龟咱也认了,但现如今连后唐都欺负咱了,这口气能咽下吗?”
听书的坐下客正磕着瓜子,听到此处气得甩掉手中的瓜子纷纷道:“当然不能忍!”
远处,朱雀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有滋有味地听着书,听到此处不忍问身边的小竹:“后唐那边搞什么花样。”
太后西去,她自回府后连鸟窝都没得心思掏,只窝在房里绣帕子,今早给老夫人请安后,便被轰出市井来散心。
捧着一兜糕点外加一串糖葫芦的小竹道:“小姐不知,这几日京城都炸开锅了。后唐说我们祁国偷采他们的金矿,要我们赔金子,否则就开战呢。”
祁国初立之时,和后唐以华安山为界。可谁知这华安山几年后竟发现金矿脉,两国派使者相商后决定祁国开采北侧,后唐采南侧,这么些年了也太太平平,没什么大事。
朱雀嚼着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听着,不禁眉头微皱,这么些年都相安无事,怎得突然祁国会采后唐的矿。又或是后唐怎得突然上门挑事冤枉祁国?
她想了片刻不得解,干脆把包子啃完,又拿起另一个包子,一边吃一边看着冬日里的风景,将自己浸在人间烟火气里。
“哟!刘妈,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府上管家又把采买的差事交你了,恭喜啊。不过今日就别买米了,浪费钱。”
远外,出府采买的下人唠起家常。但‘米字’顺着冰冷北风飘来,朱雀听了个真切。
“不买米我们府里的余粮可不多了。”
“你还不知道呢吧!侯爷前几天上了一道折子,说现下京中米价贵百姓买不起。提议京中的米由官家派船统一去南方运来,再统一发往各个铺子定价售卖。这样一来咱就不用受那些奸商的气,花大把银子在吃食上了。”
“哟!这是大好事啊!侯爷真为咱们着想。”
朱雀嘴角不由得意一笑,恨不得跑到她们跟前吼一嗓子:那是我舅父!
一阵寒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出来一趟,包子买了,书也听了,也该回去了。
她将剩下的包子裹好,捧在手里驱寒气,还没走几步,便在葛芳斋前站住了脚。
小竹跟在她后面,看了看铺子招牌,满脸都是问号:“小姐,我们来首饰铺干嘛?老夫人入冬送新首饰给咱们院了啊。”
朱雀冲她做了个噤声状:“舅母的生辰还有几天就到了,我去挑个礼送她。”
她大步迈进门,见葛芳斋里客人众多,掌柜的没空招呼她,便自己在柜台上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跟后面的小竹絮叨:“这给舅母做礼,金银不行,俗气。要挑就挑……”
小竹正认真听着,她却不说了,眼睛定在一根累丝簪子上。
这簪子乍一看不出奇,但簪头镶得却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红玛瑙,冬日暖阳里映出极纯净的朱红色。
店铺伙计见朱雀趴在柜子上看,心想来了个识货的,立马堆笑上前:“小姐好眼光,这是从藩国运来的玛瑙,细细雕了镶上的,全京城找不出第二支。”
朱雀点点头,想着玛瑙簪在阮氏乌黑的发髻上定是极美的,连价也不问,潇洒一指:“给我包好。”
店伙计喜出望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二百两,小姐到柜上付钱即可。”
倒是不便宜,但她前些日子卖米挣了不少钱,除去送阮沐定亲买礼物的钱外,卫锦分她的钱还剩不少。
朱雀向小竹伸了伸手:“拿钱!”
小竹干干一笑:“还有两铜板。老夫人赶我们出来逛赶得急,没来及拿钱。”
但柜上那头,伙计已把簪子包好放进朱漆盒子里,眼巴巴地站在柜上等收钱,要是说没钱不买了,会被人踹出来的吧。
主仆二人笑得很难看。
这时,一句话顺着北风飘进来。
“哟!侯爷骑马过来了,可真俊。”铺外不知哪个择菜的大妈怀春似的说着。
朱雀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冲出铺外,看一眼卫延腰间的鼓囊囊的荷包,笑得比冬阳还灿烂:“舅父!”
今早宫里太监来侯府传旨宣卫延进宫,却也没透露是什么事,卫延此时正在马背上思索着,听见有人叫他。抬眼一看便见朱雀笑得让人头皮发麻。
“舅父,借我点钱救救急。”朱雀站在路中阻住卫延去路。
卫延见被自家人拦路打劫了,也没法子,只得下马,大方解开荷包:“又没钱买糖豆吃了?要多少?”
朱雀伸出两根手指头晃晃,卫延爽快地拿出二两银子放在她手上。
“舅父,两百两。”朱雀往卫延的荷包里探头,相中一块大个银子。
卫延一听,转身系上荷包就要上马,朱雀在后面死死拉着他说:“舅父我是真没带够钱,我想给舅母买个簪子做生辰贺礼。”
朱雀一席话,提醒了卫延。阮氏生辰快到了,按照往年自己无所事事这时候早把礼物准备好了。但今年自选伴读,难民入京一系列事后,老皇帝看自己比以前顺眼了,派的差事也多了。一忙起来,倒是把自个媳妇的生辰给忘了。
朱雀见卫延像是被说动了,拉他往葛芳斋去看簪子:“舅父,我不骗你,舅母戴那根簪子指定特好看。”
卫延来到柜上,看朱漆盒子里的玛瑙累丝簪确实是上等,想着自己还没给阮氏准备礼物,付完钱后,便把盒子装在衣袖里。
站在一旁张手等簪子的朱雀傻了眼:“舅父这簪子我看中的,你可不许抢了去。”
卫延笑笑:“你个小不点,钱是我付的,簪子就是我的。再说你一个孩子,用不着送这么贵重的礼。亲手绣个帕子给她她就很开心了。”
朱雀撇撇嘴,上次绣了个寿桃给阮氏,阮氏看了半天也没猜出来是啥,倒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卫延出铺门,潇洒一跃上马,便在一群妇女赞叹声中朝皇宫去了。
朱雀见到手的簪子被抢了,还是她舅舅抢的,她也认了。反正最终那簪子是戴在阮氏头上的,谁送都一样。
朱雀在小竹捧的点心堆里挑了一个枣泥糕,边吃边往侯府的方向走,没走几步,便见一个绯红华服身影走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暗自腹诽道。
祁越似乎格外钟意艳色衣服,每次见他都穿得跟个花公鸡似的。
对面祁越见是朱雀,便夸张的扯着嗓子:“哎哟喂,这不是朱雀大小姐吗?怎么今儿得空来街上喝冷风啊。”
他穿得跟个花公鸡似的,扯着嗓子一叫更像打鸣的花公鸡了。
朱雀不由一笑回敬道:“今儿得空才能出来走走,不像祁越小王爷,每日都闲得……出来溜达。”
朱雀手里捧的包子,虽用干荷叶包了几层,但北风一过,还是携着猪肉大葱味传到祁越鼻子里。
他皱紧眉头捂着鼻子倒退几步,自春日里被这小丫头丢了一身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后,他便对其产生了阴影。一次府上新来的厨子不知情,端来一盘猪肉大葱包,被他打了几大板,赶出府了。
“你……都说女孩子不吃猪肉大葱馅儿,你怎么和她们不一样?”祁越有点怂包的问。
“我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我是朱雀呢!”她神气一仰头,看呆了祁越。
祁越傲娇似地哼了一声:“你可别太神气,别跟你舅父卫延似得神气过头就行。”
“我舅父好着呢!刚才还有人夸他解决米价问题了。”朱雀扯着脖子,昂得更高了。
祁越回了她一个力道极重的“切”字:“你以为那些米铺是生意人在运营吗?都是官场上的人投钱建下的黑网。”确实,他虽游手好闲,但当他看到被饿死的流民后,还是忍不住骂了米铺背后的人。
“你家也出钱了吧!”朱雀眯着眼审视祁越。
祁越躲开那眼神:“那……我就不知道了”
六王爷和章骞同为守旧派的大头,但他是个只知道享乐胸无城府的草包,事事听章骞的。所以六王爷有没有往里投钱,祁越不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
“但我……我跟你说。你们侯府可得小心了。卫延让朝廷里很多官员都损了一大笔雪花银。小心被人下套报复。”祁越说得有些结结巴巴,可能是因为他第一次警戒别人,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善事。但这与他一肚子坏水游手好闲的天性有些违背了。
偶尔一次行善也就罢了,但他不知道为何是在这个小丫头面前。
关键是,她还喜欢吃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