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镇上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何捡停好骡车,跟伙计交代了一番,牵着阿渚走进铺子。
阿渚扬起脑袋看匾额。她认的字不多,便连蒙带猜道,“展罗茶。”
展罗茶是阿瓦所产茶叶的名字。说是当年有一个大儒经过阿瓦,饮茶后大为赞赏,还特地作了一首诗。自那后阿瓦茶便有了名气,与山里的茶相比,价值翻了好几倍不止。
那诗其中两句阿渚还会背,“潺潺着清水,飘飘展罗衣”。
“展罗茶”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铺子里十分亮堂,几个伙计正忙着招待客人。
两人直接进了后罩房,刚掀开门帘子便听到“啪啪”的算盘声。
茶铺的掌柜曹崎正在案前飞速拨着算盘,他年纪已过花甲,自年轻时便跟着何老太爷,是铺子里的老人了。
一账拨完,他抬起头来,看到何捡不由笑起来,“招哥儿来啦。东家上午出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何捡带着阿渚坐下,将在东里看到的情况说了。
曹崎揉了揉眉心,倒是较为乐观,“陈老爷子已经给了准话,王家答应了帮忙。只要魏家长房还说了算,展罗茶便只能从我们手里走,孟家怕是要白忙活了。”
他喝了口茶,又道,“茶农又有几个傻的?一向插不进手的孟家来提前订茶叶,他们心里就不犯嘀咕?绝大多数是会观望,不可能轻易将茶交给孟家。”
“这生意不在何家,也不在孟家,而在魏家。”何捡道,“何家长房魏熙平身体有恙,膝下只有一子听说也先天不足。而二房魏熙成年轻力壮,又娶了官府家的女儿,势头盖过长房怕就是这两年的功夫。”
曹崎看了何捡一会,笑道,“招哥儿是个有见识的。但是你也说了,这生意不在我们何家,我们又能如何?本来搭上魏家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真断了靠着铺子也能养家糊口。”
“可是爹那边……”
见何捡欲言又止,曹崎也叹了口气,“我老了,人微言轻,东家做主的事,我一个糟老头子又能怎样?再干一年,我也便归家去了。”
室内一时有些沉寂。
就在这时,听得外面伙计喊“东家”,看来是何来银回来了。
果然,门帘子一掀,何来银便进了来。
阿渚有段时间没见他了,乍一看差点认不出来。他又胖了不少,一张脸泛着油光,身上披了件大毛领斗篷,几乎长到了脚跟,愈发衬得人又胖又矮。
他掀起斗篷往板凳上一坐,也不看站起来给他行礼的何捡,只问曹崎道,“算出来了吗?”
曹崎回道,“算出来了,现下我们能动的银子共一千五百……”
他话还没说完,何来银就站了起来,“只有一千两?”
往年年底算账怎么也得有三千俩,这一下就差了一半,何来银如何不急。
“年底还有债没有收进来,包括福登楼和五味馆的,大概有……”
“那能有多少?”何来银暴躁起来,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你可算清楚了?”
曹崎无奈,“东家若是不信,可差别人来算,老朽无话可说。不过,东家想必还记得,今春上就往那处送了五骡车的展罗茶,钱可还没收回来呢。”
听得这话,何来银僵了一下,不来回走了,片刻,一摆手道,“先这么着吧,去村里预订茶叶的事你安排一下。”
何捡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斟酌了下道,“王家那边既然应承,孟家预订茶叶的事便做不成。爹不必跟着他们走,还是根据来年茶叶的成色、产量定价的好。”
他话刚说完,何来银便转身定定看了他一眼。
“你懂什么?我们不动,茶农还以为阿瓦的茶生意变天了呢!”
一旁的阿渚看到那眼神,惊讶于这样肥头大耳的一个人竟然有这样凌厉的目光,心头不由一跳,下意识向何捡身后躲了躲,
何捡垂下眼,“是儿子多话了。”
何来银突然露齿一笑,“你外祖父昨天还提起你,你便跟我回趟家。”
又对一旁的阿渚道,“这是谭贵家的小女娃吧?来,跟伯伯回家吃饭。”
他脸变得太快,阿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何来银目光又转向何捡,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今天穿的体面,面上笑容又深了几分。
但目光扫到何捡被包着的手指,眉头不由一皱,“老人家最是担心小辈身体,这布先拆了,免得惹老人家伤心。”
何捡目光微微一顿,点头应下。
自小被爹娘宠着长大的阿渚,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父子相处。她看向一边走一边解手绢的何捡,心里分外难过。
实在不想跟这何来银回家。
她拉了拉何捡的袖子,“招哥哥。”
何捡转头对她笑了笑,“别怕。等下见到外祖父,便央他带我们去见王太爷。”
阿渚只得点头。
宅院离铺子不远,往后穿过一条巷子,再转个弯便到了。
院子不大,两进深,当门是座假山,假山上蹲着一只镀金的蟾蜍,太阳一照,泛起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老汉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像是睡过去了,眉头却紧皱着。
“岳父。”何来银上前喊了声,见他醒来,又冲一旁的丫鬟道,“养你们是来吃白食的?不知道天气寒冷?炉子呢?毯子呢?怎不请老太爷屋里歇息?”
陈老汉咳嗽一声,截住他的话头,“我晒会太阳,哪用得着那些?”
当看到何捡,他脸上立时露出笑来,伸出手道,“好孩子,来,到外祖父这来。”
何捡忙走过去,还未说话,手就被陈老汉握住了。
“还好,手不算凉。”他呵呵笑着,“半年不见,又长高了。但男子汉吃壮些才好,太瘦了哪有气力?可是不好好吃饭?”
然后,眼睛看向何来银,话还是对着何捡说的,“还是,吃的不好?”
“吃的好,吃的也多,就是不长肉。”不等何来银看过来,何捡就回道。
被外祖父当小孩子一样对待,他觉得有些别扭,却打心眼里觉得高兴,眼睛都比往日亮了几分,“外祖父也瘦了,近来身体可还好?”
“好。”陈老汉抚着何捡的手,很快察觉出那只手上的不对劲,正低头去看,何捡却突然握紧了他的手,道,“今天我带阿渚来,是有事……”
话还没说完,院子后边便传来孩子的争吵哭泣声,其中一道尤为响亮,却是栓子的。
陈老汉心头一跳,立马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