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看着暖洋洋的,接在手里却没什么温度,徒留一片模糊的影子,在风里来回摇摆。
谭贵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思绪也像那影子一样飘渺,连自己也左右不了,抓不住。心也像穿梭在院子里的风一样冷,呼呼刮着,从头凉到脚。
明明是至亲的骨肉!
自己的四个孩子,每一个他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为什么自己在父母那里就像路旁的一抔土,看不惯不说,还要使劲踩上一脚?
那可是至亲的骨肉啊!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滚了一地的布匹,眼睛酸涩得厉害。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他连忙擦了下眼角,回头问赵二娘子,“阿池可醒了?”
赵二娘子点了下头,“醒了,听说你回来了正唤你呢。”
谭贵听得这话,心又是一阵绞痛。
稳了稳心神,他道,“我去看看她。”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园子里,正投在床脚边上。阿池倚坐在床头,小脸煞白,形容憔悴,却硬挤出笑意来,“爹,你回来了?路上可辛苦?”
谭贵虽有了心理准备,乍看见阿池这样,眼一下子又酸了。他在床边坐下,也挤出笑,“路上很顺利,整整收了三十多匹布。”
阿池垂了垂眼睛,“爹爹听娘说了吧?这事归根到底都怪我乱收东西……”
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
她觉得无比愧疚和难堪,甚至不敢再抬头看谭贵的眼睛。
谭贵却突然摸了摸她的头顶,笑了笑,“傻丫头。”
阿池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自她大了,谭贵再没有这样亲昵的摸过她的头了。
谭贵道,“爹爹是个大老粗,认识你娘前识得的字两个巴掌都能数过来。我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自小你祖父祖母便不喜我。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展罗茶’,阿瓦的日子远远没有今天这样好过,我更是一大半时间都是吃不饱的。”
阿池静静听着。
谭贵话不多,极少跟他们说以前的事。说起来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听来,仍为爹爹觉得不平和委屈。
谭贵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很是轻松,“我有时候也抱怨过,伤心果,包括刚才听到昨天的事,也在抱怨,也很伤心。但我想到我能有幸娶到你们娘亲,能有你们几个孩子,便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他像是又想起和赵二娘子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了,微黑的脸上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跟你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第一次看见她时,还以为见了天上的仙女。”
说着便笑出了声,阿池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当你娘说要嫁给我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你娘却说是真的要嫁给我,后来我问了她两遍,她每次的回答都很坚定。那时候我就想,她一个姑娘家能做到这一步,就算是两边的父母都反对,我也一定不辜负她的心意。”
跟闺女说这事,他到底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两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池你也大了,爹不求对方多有钱、多有权,多有才,高矮胖瘦也不要求,只一点,便是能合你的心意。”
阿池眼泪再次落了下来,这次的眼泪不是伤心,而是感激。
她生性内敛,对于儿女之事一向耻于说出口,但偏偏却因了这事闹出乱子来,但又羞又愧,无法释怀。
如今谭贵拿他和赵二娘子做例子,告诉她男女之情没什么好害羞的,人长大了都要经历这一遭的,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更难得的是,这世上多少女子只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糊里糊涂嫁了人,婚后一切都是未知,在无奈和妥协里滚上一辈子。现在谭贵却对她说,她的婚事由她掌握,要看对方合不合她的心意。
她是有多幸运才有了这样好的爹娘!
谭贵见她擦了眼泪,又道,“你大姑母那人最善谋算,她怕是不会就此罢休,背后或许还会搞什么动作。那人若还上门来,你只要愿意,其他的就不用想。他若不来,说明姻缘未到,你也不必多想。”
阿池苍白的脸上染了层红晕,眼神却没有再躲闪,点了下头。
谭贵又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出了去。
阿渚从里面帘子后跑了出来,扑到阿池一边,道,“姐姐,爹爹可真好。”
阿池擦了擦眼角,点她脑袋,“你这个鬼机灵,躲起来做什么?”
阿渚嘟了嘟嘴巴,“我本来去找福宝,谁知它在柜子里睡着了。我刚想出来,就听见爹爹再跟你讲正事。”
她说着点了点脸颊,“再说,爹爹说娘是仙女,我这个时候出来,他脸怕是要红成猴屁股了。”
“没大没小!”阿池哭笑不得,“小心我告诉爹爹,告诉娘。”
阿渚满不在意,依偎在她身旁,有恃无恐,“我才不怕。”
阿池搂住她,眼睛里再次有了光彩。
谭贵才出门,就见赵二娘子站在门外。
他脸立马有些涨红,干咳了一声,“你、你怎么在这?”
赵二娘子笑着看他,“你看女儿,我就不能?”
“哦。”谭贵正想打个马虎眼过去,袖子却被赵二娘子拉住了。
只听赵二娘子软声道,“你没回来时,我只是硬撑着,你回来了,我才觉得踏实。三郎,你是这个家的天。”
她脸色虽然还憔悴,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温柔真挚。
谭贵细细看着她,笨拙的帮她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良久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喝住又急又怒、抓耳挠腮的谭九桐,让他老实待在家里,便大步往外去。
冬天总是黑得格外早,天色又阴沉起来,半颗星星也没有,夜空似是压在屋顶上。
赵二娘子在门口望了一回又一回,还是没有望到谭贵的影子。
谭九桐坐不住了,“娘,我去找我爹。”
赵二娘子没说话,却牢牢的扯住他的袖子。
“娘,下雪了!”阿渚跑过来,手心向上托着一片小雪粒,还没到近前就化作了一滴水。
赵二娘子也抬头看去,果然见星星点点的雪飘落下来。
谭九桐突然兴奋道,“爹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