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古庙。

窦不疑见一道士孤身迈入其中，心中不惊反喜。

这年头，敢独自一人在外出行，又是道士打扮。

虽然年纪看起来轻了些，但想来也是个身怀绝技之辈。

他起身拱手道：“村中破庙，本就是供人休憩之所，道长无需多虑。老夫窦不疑，敢问道长法号？”

“贫道法号冲虚。”

顾念之入得庙中，微微一笑，同样将黑驴拴在庙前的柱子上。

“道长入庙之前，是否觉得此地有些古怪？”

犹豫再三，窦不疑还是出口问道。

先前那村中万籁俱寂，鸦雀无声，让他心中沉甸甸的，颇为不安。

“老人家也发现了？”

顾念之眉毛一扬，叹道：“方才我想要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却发现这家家户户仿佛无人一般，任凭我如何叫喊，也无人搭理，只好寻到此处，将就一晚。”

窦不疑心中一紧，低声道：“那依道长所见，此地是否有鬼怪作祟？”

少年时他能轻生忘死，无惧无畏，乃是因为尚不知晓生命之重。

如今他已然度过数十春秋，荣华富贵，家中儿孙，均成了他心中放不下的牵挂。

因此窦不疑心中微微有些担忧，怕被不知名的鬼怪谋害性命，死的不明不白。

“这点老人家倒是无需担忧。”

顾念之闻言，爽朗一笑，道：“这村子里虽然没有半点人气，却也没有什么危险。或许这村子是因为遭了兵灾，因而荒废了吧。”

窦不疑对这话将信将疑。

毕竟刚才他可是亲眼看见，有女鬼前来诱惑他，不知想要干什么。

“老人家要到哪里去？”

顾念之上下打量了窦不疑一番，随即开口问道。

“我傍晚时在阳曲陪友人饮酒，饮完之后想要赶回太原府城，结果没想到……”

窦不疑面色愁苦，将他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

“这世道当真不太平。”

顾念之心中暗道。

他这一路走来，不知道见了多少恶鬼妖魔，乱匪强盗。

虽然都被他一剑杀了。

可是顾念之还是头一次听见，遇鬼能一次性遇见数百鬼魂。

“若是老人家对此担忧，我可以现在就护送你回城。”

“什么？这不太好吧。”

窦不疑闻言，有些意动。

虽然他是准备等到天亮之后再动身。

但是若在此地枯等日出，谁知道那些鬼物会不会趁着夜色袭来……

这老头也是个有决断的人，察觉到先前想法不妥，立刻改变了决定，对着顾念之沉声道：“那就麻烦道长了。此事若成，定以重金回馈。”

“我要你的钱财做什么？”

顾念之哑然失笑，解开栓驴的绳索，朝着庙外走去。

窦不疑连忙如法炮制，骑着自己的高头大马，紧紧跟在道士的身后。

二人出了村子以后，一路向着太原而去。

时间缓缓流逝。

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一处密林前。

“过了此地，便是太原了。”

窦不疑面色欣喜。

不过说来也怪，这一路走来，居然半个鬼怪，也不曾遇到。

也不知道这道士是真的身怀绝技，还是单纯的运气好。

两人踏入密林中。

远处天边浮现一抹鱼肚白。

窦不疑与顾念之边走边说着话。

“今夜还是要多谢道长了，若无道长，我恐怕得等到日出才能出发。”

“老人家，日出之后再上路，可并不安全。”

顾念之摇头说道。

“道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窦不疑即将回家，心情大好，抚摸着胡须，解释道：“太原周遭虽然混乱不堪，但是各大势力早已经达成共识，任何道法邪术、妖魔鬼怪，不得在白日杀人！因此这日出之后，我等凡人就不用担心魑魅魍魉之辈，肆意出手杀人了。”

不远处便是密林出口。

林外隐隐有人声传来。

窦不疑停步，凝神听了片刻，恍然道：“原来是我家大郎。

想必是我一夜未归，他放心不下，出来寻我了。”

说着，窦不疑就要迈出密林。

“嗯？”

老头身形一滞。

他低下头。

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小臂。

“道长……”

他茫然地回头望去。

就见那短发道士低声念道：“太上赦令，超汝孤魂……”

……

远处的地平线中。

一颗通红的火球挣脱出来，立于上方，不断散发着无穷的光热。

太原城外。

数十人披麻戴孝，抬着一口朱红色的棺材，朝两边不断挥洒着纸钱。

密林中。

一片浅白的雾气缓缓升起。

雾中窦不疑神色怅然，形体隐隐变得虚幻。

“原来，我已经死了吗？”

顾念之在一旁默默看着。

有些人在横死之后，虽然魂魄离体，却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已死之事，反而会继续游荡人间。

这种鬼魂，凡是脑海中能令自己想起，自身死亡相关的事情的记忆，都会被自动删改，忽略种种不合理之处。

也是因此，这种鬼魂一但认知到自身已死，在心情激荡之下，很有可能失去神智，化身厉鬼。

好在顾念之诵读往生咒咒语，洗去了窦不疑一身戾气。

不然此等大喜大悲的状况下，他很有可能当场黑化，变成一头毫无理智可言的凶恶厉鬼。

脑海中记忆渐渐恢复。

窦不疑也算明白，为何先前道中会遇见那么多稀奇古怪之事。

却是窦家之人，为他烧下去的纸人纸屋。

“怪不得道长不要我的钱财，这些冥间之物，确实对道长无用。”

窦不疑苦笑说道。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道长对我有恩，因此我也不得不多说一句。如今太原府潜流暗涌，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窦不疑劝道，并且他心中隐约有预感，他自身死亡一事，恐怕就与此有关。

顾念之微微一笑，道：“管他什么邪魔妖祟，我自一剑斩之。”

窦不疑见劝他不动，也只能放下心思。

茫茫雾气中。

窦不疑的身形渐渐消散。

他知晓这是自己时辰到了，因此闭上眼睛，准备默默投入轮回。

但……

就在他消散前的那一刻。

窦不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最后一点记忆。

那是他被杀之时，头颅飞起，双眼中死死记住的最后一点线索！

“金……”

窦不疑猛然睁开双眼，口中呼出一字，来不及多说，就完全消散不见。

只留下一个一头雾水的道士，茫然牵驴，立于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