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言书在他面前总是和煦有礼的模样,从没有过针锋相对的时候,从前谢韵以为是年岁见长,言书懂得身份有别上下尊卑,所以刻意收敛了锐气,如今再瞧,这人的本性哪里是说变就能变的。
与其是说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倒不如说他是刻意让着自己。
谢韵心叹“从前沈默那般辱你,我还说要与你出气,当时只觉得你太好性儿了,如今看来倒是我真不知你。不过一个凌战,便是与你自好,也不至于为了他与我翻脸罢。难道我们就不是从小认识?更何况要论亲近,你与我还有一层血缘在上头,便是对外不认,你心里难道就不知了?现在,你如此行径,未免叫人寒心。”
寒心?言书没成想还能从谢韵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不由笑道“血不血缘的在皇上这儿还重要吗?如今的康王爷不也是从谢家族谱上剥落下来的?便是一脉同生,还有高低之别呢,更何况我这样来历不明的。今儿,皇上高兴了,我便是小叔叔,明儿您不高兴了,或者我就成了乱臣贼子。青文,我不是小孩子,看在我们认识那么久的份上,不要诓我罢。”
既已露了野心,何苦还要做这相亲相爱的模样。
皇家没有亲情,这个道理言书懂,谢韵更懂。
越是亲密越是防备,更何况还是他这样尴尬的身份。
“你要我去祁国,我去便是了,你吩咐的事儿,我也会尽力去办,只一点,我要你像我保证。”
谢韵听得清楚,从进这宫门开始,言书与自己说话就没有用过一句敬语,只是你啊我啊的称呼。
在这种事情上,他从来都拿捏着很好的度,既不疏离也不过度亲昵,叫人又觉敬重又感情谊,真是半分也不差的。
如今,为了一个凌战,更是规矩也不要了,分寸也不讲了,只一心一意的拿了七宝阁主儿的款来,将所有的事情都归到了生意往来当中
拢在袖中的拳头似有握紧了几分。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小叔叔,谢韵有些分辨不出自己的感受,震惊有之,愤怒有之,同情有之,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说起来,这些都不过是正常的情绪,毕竟容音公主的绯短流长传了这么些年,圣祖对她如何痴情一片,她本人又是如何才华横溢,惊艳了时光,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赋予了言书比所有人都高贵却难以启齿的身份。
他总是疑惑,那个在金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究竟是在何时变了模样,到了现在,总算是知晓了端倪。
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另有一些夹杂的情绪叫谢韵觉得不安,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欣喜。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一个存在对自己的未来或者说对谢家的未来是怎样一种动荡不安的影响,可是,他还是觉得高兴,他喜欢言书站在自己身后无论对错的支持自己。
彼此依仗,彼此信仰。
若是没有变故,谢韵也许就会这样装作无知无觉的和言书相安无事的走过这一段。
可偏偏,他为了一个言家,执意要弃自己而去。
从他脱出家底救济冀州那时开始,他就知道,这回言书是下了决心要离开朝廷离开这遍布是非的场所了。
言家历经三代,暗桩遍布靖朝上下,如今又有一个二爷效忠朝廷,从面上来说似乎没有问题,可一户人家,若是权势和富贵同时拽在手里,下一步十之八九就是要反了。
按着谢韵的意思,一个言闵不足一提,要在他与言书之间留一个保全,这是不用思考的问题,待得时局稳定后,叫邓门寻个错处将他从军队里剔除出去也就是了。
可偏偏,言书要保他。
拿了言家积累了几代的财富,给他捐了前程。
自古生恩不及养恩大,这原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言闵这个哥哥,实在是一言难尽了些。
可言书就是要保这么一个人,或者说散了满身家财,去保整个言家。
龙涎香的问道浓郁,熏的人难受,沐浴在这一片专属于帝皇的烟雾中,谢韵不知怎的有些难受,张了几次嘴后终是开口,道:“玉璃,我总以为你我是一心的,可显然,言家,凌家,言闵,凌战都是在我前头的。罢了,心若不在,强求也无用,你再帮我这一回,然后”
“就去吧。”
卸了所有身份,天涯海角随你去吧。
凌肃在屋子里闷了一日,将供在高处的宝剑一一擦拭干净。
“老伙计,这么些年,倒是委屈你们了。”他将最后一把剑重又悬挂回了墙上,像是对着一直陪伴自己的朋友那般:“跟着我驰骋疆场,临了了却落了个束之高阁的命运,不能一展抱负不说,将来还不定要落到何处。也是我老头子无用,不能早一步给你们寻好一个安稳的去处。”
老骥伏枥,宝剑蒙尘,是遗憾还是落寞,就连凌肃自己都说不清楚。
老刘在外头守了好久,才刚言书风一阵的来,又跌跌撞撞的走,那模样实在瞧的人心惊,再加上少爷没有跟着队伍回皇城,这里头的缘由,就连他们这样的下人都能猜到几分。
虽然言书交代了只当他没来这一遭,可老刘怕出事,还是想着要凌肃说一声才是,可到了门口,见了他这样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
虽说老爷精神不错,可到底上了年纪,又一早卸了兵权,眼下也不知道到底如何,若贸然进去,反惊了他该怎么是好?
凌肃虽是沉思,可老刘年纪大,离得近气息又重,自然是避不开他的耳目,抬眼就看见他在外头抓耳挠骚的。
“怎么了?有什么话进来说。”
“唉。”老刘磨蹭了一会儿,才想进去,却不想本该走远的宛芳却回来了,冲着自己福了福身,带了几分安抚的笑意道:“刘叔,我来说吧。”
“宛芳?”凌肃皱眉,看着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心里已然有了预感:“你怎么在这儿,玉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