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天,在柳恒那留了很久。
“还是我自己来吧。“柳恒不好意思地想夺过耿思言手中的碗。
“别。“耿思言就是不依,又喂他喝了一口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机会照顾你一次。“
柳恒慢吞吞地把药咽了下去:“灵霜小时候调皮得很,现在长大了倒是乖了。“他顿了顿,“啊……你现在叫思言对吗?“
“柳叔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那还是叫现在的名字吧,否则显得柳叔有些格格不入。“
“谁敢这么觉得,我就去打他。“
柳恒嘴角微微上扬,许久不笑了,竟有些不习惯。
柳毅和耿睿璟坐在不远处,相视一笑。
耿睿璟起身,向柳毅轻声道:“你们应该还有些话要说吧,我出去等你们。“
“师父。“柳毅问道,“你还是要躲着我爹吗?“
耿睿璟看了一眼微微笑着的柳恒,心中终于欣慰了:“他是做不到不恨我的,只是……“他顿了顿,“思言也是他视如己出的孩子。“
耿思言喂好柳恒最后一口药,端着空碗走回了耿睿璟身边。
“师父。“她的语气放松了下来,“思言还有一事相问。”
“你说。“他已经没什么是说不了的了。
“你心里是爱慕我娘的吧?“
耿睿璟征住了。
这个秘密,他藏了多年了,从未对任何人提及。
“那次,我看到了你的床铺后,藏了一件红色纱裙。“耿思言坦然道,“你说过,我娘生前,最爱穿的都是红色。“
即便爱慕,那又如何。
他在乎甄静,可他,也在乎大哥。
除了默默放在心底,他毫无选择。
耿睿璟没有回答她,只是苦笑了一下,悄然从公房中走了出去。
待他离开后,耿思言又回到了柳恒身边。
“柳叔,当年关于我爹的一些事,思言还有很多话想问你。“
“何事?“
“关于苏轻烟。“
柳恒一听,脸色骤变:“为何突然提起她?“
“这是杭宗玄此生挚爱的女子,而我也听说,她和你……还有我爹,都有渊源。“
柳毅轻叹一口气:“她的死,确实可惜,我们不该把她牵扯进来的。“他缓缓道,“当年,我和你爹正联手查一起受贿之案。“
“受贿?“
“是。“他颔首,“当年,朝政上的一笔账出了很大的问题,民间生活更是进入了极端,贫的极贫,富的极富,而我当时只是一介小官员,先皇被那些大人物蒙蔽了双眼,无论我进谏多少次,此事始终得不到解决。“
“所以,你和我爹怀疑是有人私收征税,用来贿赂贿赂高官?“
“对。“
柳毅也提出了疑问:“那和苏轻烟有什么关系?“
“凝香阁的传闻,你们都知晓吧?“
“知道,听说背后有大人物支撑。“耿思言腹诽着,何止知道,她自己可在里面呆过一阵子了。
“当时,我和你爹实在别无他法,最后决定从凝香阁下手。”他低垂眼帘,“你爹是自然不可能背叛你娘的,所以都是我去,他以友人身份陪同。”
耿思言问道:“可后来,苏青烟却爱上了我爹?”
柳恒面色凝重了起来:“这也是我和睿成意料之外的事。”
柳毅似乎理清了思绪:“所以,你们原本的打算只是接近凝香阁的女子,顺便打探到一些消息。”
“是,但苏青烟她……特别努力地去接近杭宗玄。”柳恒惋惜道,“甚至到后来,我们都劝她别再为我们打听任何消息了,若她一旦被盯上,就会有生命危险。”
耿思言叹息:“但她还是做了……我想,她是真的很爱我爹吧。”
“你爹早已明确拒绝过她,她也知道,她和你爹是不可能的。”柳恒摇摇头,“但青烟姑娘就是这种人,看似精明,其实很傻。”
“那后来呢?”柳毅问,“打听到了吗?”
“等我一下。”
柳恒迈着无力的双腿颤颤巍巍地下了床,还未入迟暮之年,他的步伐已经蹒跚了。
耿思言和柳毅守在他两侧,体贴地搀扶着他,最后,他的脚步在柳莹莹的祠堂前停下了。
他在祠堂前站定了一会,凝神望了许久。
上一次莹莹小小的手拉住他,是什么时候?好像,真的太久了,久到自己也数不清过了多少年了。
耿思言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给予了他一丝安慰。
最后,他从柳莹莹的祠堂后,取出了一个木箱。众所周知,柳莹莹的祠堂,柳恒不允许任何人动,包括柳毅。
也从未有人猜测过,这里会藏着些什么。
他打开木箱,取出一份册子递给了他们,纸张已泛黄陈旧,却还能依稀看得见上面的字。
耿思言和柳毅一同阅览,他们的神色很相似,先是微微蹙眉,随着纸张的翻动,眼神中的惊诧更是溢于言表。
直到放下那本册子,耿思言的心中也久久难以平静。
她眼中含着泪,呐呐道:“证据已经全都确凿了,这账簿上的名单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么多人……他们都参与了私收征税,可这里面的有些人,直至今日都还过得安然无恙。”
“为首的白安……现在他的官位恐怕比当年更大了,他常常蛊惑圣上,更是会制造出国泰民安的假象。”他顿了顿,“睿成那里的那份账簿,是他手抄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不测之人想抢走,果不其然……”
柳毅突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所以,李寻梅看了账簿以后不愿把它交予旁人,就是因为,上面有他们李府的名字。”
“还有……”耿思言冷笑,“柳师兄,你还记得我归宁时,杭宗玄让我带给师父的话吗?”
柳毅细细回想:“消除屏障,步步高升。”
“屏障的障,步步的步。”耿思言和柳毅对视一眼,对方显然已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他怀疑账簿被师父私藏了,所以他故意让我带话探个口风,可偏偏他没料到……师父对此并不知情,真正的账簿,被柳叔藏着。”
柳恒不懂他们说的这些,他只是问道:“所以,杭宗玄和白安,现在都过得很好?”
“呵……何止很好……”耿思言回想起她游历三年,有多少百姓受尽疾苦,那一幕幕不堪画面浮现脑中,可无论她多努力,都救不了所有的难民,“即便是今日,这一切都还没结束,他们依旧在朝廷上嚣张得很,然后背后……干着这般苟且之事。”
“有些事,我不确定。”柳恒神情肃然,“但我觉得,能杀得了青烟姑娘的人,恐怕就是白安了,杭宗玄下不了手,自然有人会替他下手。”
耿思言步伐跄踉:“青烟姑娘……她做错了什么?”
“那些无辜受害之人,都没做错什么。”柳恒心中隐约疼痛,“所有发现他们蛛丝马迹的人,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一个平平无奇的百姓,都会被他们处理干净,只有我……”他双拳紧握,“他们以为找不到我了,才让我逃过一劫。”
“所以……”耿思言的声音逐渐苍凉,“就为了他们的一己私利,莹莹才这么小就惨遭杀害,青烟姑娘年纪轻轻便已丧命,李寻梅险些坠崖身亡,我爹娘……他们多善良多恩爱啊,这一辈子,他们都没害过任何人……”
柳毅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太对,上前握住她的手臂:“师妹,你先别……”
“因为他们,我没爹娘了,差点,我自己也没命了。”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眶红得让人心惊,“还有多少安安分分生活的家庭,就因为权利和身世比不上他们,就因为发现了他们的龌龊之事,就被……被一个个给毁了!”
她愈说愈收不住自己,到后来,她开始气喘吁吁,清澈的双眼也开始不断泛红。
柳恒也看出不对劲,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和柳毅一同扶住她:“你冷静一下,那些事都过去了……”
“怎么就过去了?!”
耿思言猛地一甩,柳毅为了扶住即将跌倒的柳恒,只得松开了耿思言。
此时,耿思言的双眸已泛起了血光:“白安,杭宗玄。”她咬牙切齿,如疯癫般点着头,“很好……你们两个,谁都别想活下来。”
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一直守在外面的耿睿璟焦急地一脚把门踹开:“怎么回事?”
耿思言看向他,耿睿璟着实被眼前的场景一惊,他不自觉地握住了门沿。
此时的耿思言,脸色苍白如纸,双目泛起了腥红的光,而她的周遭,弥漫起了一阵阵红色烟雾,红雾渐渐散开,溢满了整个屋子,充满了肃杀之气。
屋子瞬间弥漫起寒气,冷到了骨子里。
身后,柳恒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就连沉着冷静的柳毅都瞪大了双眼。
“走火入魔……”柳毅意识到了这一切,突然喊道,“师妹!你醒醒!现在压制住还来得及!”
他们谁都不敢靠近。
她受了过大的刺激,怨气极深,比当年的徐呈英都严重了不止十倍,此刻若贸然上前触碰制止,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柳毅知道,若不阻止,可能有更多人丧命。
可他一向如此,宁愿放任师妹杀尽天下苍生,也不愿有任何人伤她丝毫。
而这一切,耿思言置若罔闻,她拔出剑,缓步向门外走出。
耿睿璟不敢惊动她,默默地往她让了一条道,可他口中却还在轻轻念叨,几乎是在低声下气地恳求:“思言……不要这样,有事师父想办法帮你解决,你千万别犯傻啊,师父不能让你有事……”
她回过头,双目的红光中,流下了两行泪水。
“你不是我师父了。”
耿睿璟惊到说不出话。
她又看向柳毅:“你,也不是我师兄了。”
柳毅眉宇蹙起,心如止水。
“此刻起,我耿思言与蜀山派划清界限,从此就是陌路人。”她用剑在地上狠狠一划,泥土飞溅,一道至深的痕迹将她与他们分开,仿佛从此,不在一个世界,“往后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与蜀山派无半点干系。”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不!”耿睿璟跪倒在地,双手掩面痛哭。
这可是他一生中,仅存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