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之事不可说,楚烨终究没有如愿找到人。现在的他,才是真真正正地开始后怕了起来,除了那个似是而非的星陨阁阁主以外,他分毫不知道先生的身份,更不了解先生的生平和寻找他的方式,现在又是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一旦真的有什么意外,他怕是连替先生复仇的资格都没有。
一直到第二天,楚烨也没有看到他想找的人。季泉来寻他时,他正坐在院门口,一脸的茫然无措,兼之昨日一夜未眠,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看起来无助之极。
季泉虽是个粗心肠的武人,可到底是从小养在傅荧惑身边的,看人脸色揣摩人心的本事不说学个十成十,五六成也便足够了,他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公子,你家先生既寻了我做你的骑射师傅,有些事情,便还是我来说吧。”
“人在世上,若是盛世,想要的多不过是钱、权、美人和名利,”他看着天边有些晃眼的阳光,略微有些出神,“再不济一些,便是想在乱世中保全身家性命,可很多人其实都想左了,别人的东西便是别人的,向是靠不住,只有捏在自己手里的,才最真实。不管你想要什么,还是想护住什么,都要凭着自己去争取,没有人能护你一辈子。”
“没有人,”他直视着少年空洞的眼睛,刻意放重了声音,“哪怕是你家先生,星陨阁阁主,也不行。”他也曾经指望着他的父母,指望着温家护住他,可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温家满门忠烈尽折于上位者的屠刀,连他的母亲,也在乱世里为了护他而死。
“你若是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护不住至亲,保不住挚爱,看着自己在意的一切毁在你面前,连一条命都成了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到那时后悔,便真的再来不及了。”就像是他,待到母亲去世,不到十岁的少年想习医习武,却再没有了孝顺母亲的机会了。
虽然仅相处了几日,但季泉很看好这个拼命的少年,他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光华,他丝毫不希望对方再踏上自己的老路,便出言指点:“你本不是习武之人,又未曾习过医,自是不知。你家先生昨日脸色苍白、气息不稳,倒像是重伤未愈的样子,且是极严重的内伤,你若是关心他,便更该好好长进了。”
楚烨心下一怔,先生的内伤,已经明显到一个略懂医术的武者都能凭着自己的观察看出来了么?再细细想来,自己像是被他那一句一句的“无妨”摄了神智,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那人的状态,现在的他,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先生的安排,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这怎么可以!
楚烨从一片茫然中缓过神来,是先生将他拉出了黑暗,即使真的找不到先生了,他也必须走到先生希望他坐上的那个位子,凭借自己的势力为先生报生前的仇,扬身后的名。他咬牙在季泉面前重重跪下,狠狠磕了一个响头,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留下来,少年的眼中终于出现了幼狼一般凶狠的眸光:“烨多谢夫子提点,还请夫子教我,烨甘愿受苦。”
甘愿受苦,季泉眸光一凝,打量他片刻,见他神色清明,绝不后悔的样子,便朗声笑起来。“好!我季泉受你这一拜,必定把你教好!”他一把拽起了跪伏在地上的少年,顺手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自今日起,我们以军中训练之法来。”
“学生但凭夫子安排。”楚烨如果是下定决心做一件事情,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随意敷衍了事的,他用力拽着缰绳爬上了马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死寂的别院,便毫无留恋地跟着季泉向郊外行去,他要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整整一个月,直至季泉教会了他骑射,向他告辞那日,楚烨才见到温庭湛,他的先生披着一身青衫匆匆赶至,衣衫上满是细小的褶皱,脸色还有些苍白,连遮目的白绫都带了些许尘灰,他理了理青衫,向着呆立的季泉一拱手:“在下之前有事外出,小徒顽劣,这些时日辛苦季先生了。”
季泉不敢空受这一礼,赶忙抱拳回礼道:“阁主实在客气。”他偷眼看了看那人尚有些苍白的唇色,又瞥了一眼满脸喜悦的楚烨,还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孩子,这样明显的状态还抵不上久别重逢的喜悦:“家主尚在等我,阁主且容我先行告辞了。”
青衣男子微微颔首,态度温和:“子澄近些时日身体不适,恕不能远送。”看着季泉飞身上马离去,温庭湛也牵着楚烨进了庭院。“抱歉,阿烨,让你担心了。”她手上掐了个诀,快速清理了自己的衣物外表,“近些时日再不会随意失踪了。”
听到熟悉的温温和和的声音,楚烨终于从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回味过来,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色,忧心不已:“先生可还有不适?”他的话,楚烨是再不敢轻信了,想到对方前几次忽然爆发的伤势,到底还是有些后怕的:“先生可要休息片刻?”
“我无妨,”楚烨随着先生的指引在书房坐下,青衣的男子在他身侧坐下,并没有急着撤去遮目的白绫,只是用平静的声音轻巧地转开了自己的问话,“倒是阿烨的骑射,不知学得如何了。我都还未曾检验过。”
“先生,我已随夫子学会了骑射,今日便结业了,已通过了傅家侍卫营的测试,”楚烨声音平静,可那双眼瞳却闪闪发亮,“春猎的时间已经定下了,前些日子老夫人让人给我传信,说是就定在三月初一,先生,我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
温庭湛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接下来你便先修习兵法,几日后我寻人、或是亲自教导你如何使用匕首,其余的事务先放一放,三月初的围猎里,你需要拿下猎场中唯一一只猛兽,那只从西域进贡送来的雪狼王。凭着这个围猎第一的头衔去争取兵部的席位,实在不行,也要留在国子监做皇子伴读。”
温庭湛清楚地知道,机会不是那么常见的,楚烨运气很好,正碰上了十年一次的大型春猎,皇帝本人和一众武将也是会到场的,若是再晚一年,便又要等上一轮,那时,他已经没有资格再和平争夺什么了。
“夺嫡之争,手下有财、权、兵、农还有好的名声,你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你的兄弟们已经快了你许多了。”温庭湛的神色有些疲惫,“你现下最大的优势便是在暗处,可若是这次再错过,便再翻身无望了。”
她不会帮助任何一个人发动战争,这种为了一己私利就毁灭无数家庭的做法已经触犯了她的原则,若是当真走到那一步,她会直接亲自动手解决仇敌遗留血脉,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先生,”在温庭湛清冷的语气中,楚烨回过味来,急着阻拦他,“先生,您不必冒险,烨可以慢慢发展势力,烨……”
“由不得你慢慢来了,”温庭湛低叹了一口气,“今上现已六十二岁,人近暮年,你的兄弟们也都拥有了相应的权柄,唯有你现下上无外家支撑,下无幕僚划策,连真正的身份都未尝证明,若是再行拖延,便等于直接弃子认输。”
“先生,”楚烨的眼眶快速红了,是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不思上进,每天只想抓着那么一点光亮,想着那些卑鄙龌龊的念头,反而让他的神明为他殚精竭虑,甚至屡屡负伤受罪,“先生,是烨无能,带累先生,请先生责罚。”
“无妨,你尽力便可,先生只愿你不负韶华,不曾悔过。”温庭湛揉了揉他的脑袋,到底还是心软了,这小孩儿,同原先的庭堔太像了,“若是先生不能陪你到最后,消散在了中途,不必找,遗书自会出现在你面前,到时,你会了解一切你想知道的真相。先生希望,你能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完成上面的遗愿。”
抬手打断了对方未出口的话语,温庭湛没有给楚烨插话的机会:“你且听我说完,兵法实在无甚可教,我将我幼时看过的兵书全部送予你,你看兵书中的策略与我写下的批注,不懂之处可再来问我,既是学过文人权谋,便不再教你了,你的根骨,当个决策儒将刚好,便不要去点将台上凑热闹了。”
“谨遵先生教诲,”楚烨接下了对方递过来的书,小心地抱在怀中,“前一月因着先生不在,烨晚上自习了算数账册,已学会了。这些时日随着夫子去城郊习骑射,烨听闻京畿之地有流民进出,已有平民染上了瘟疫,差吏为不惊动天听,擅自隐下此事,正驱流民出境,各府负责采买、护卫的下人也有些染上了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