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在一旁看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心里明白这两个不请自来的人对自家先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正相反,他们可能还很关心先生的身体状况,听着熟稔的口气,大概还是先生生前的至交好友,于情于理,他都应当致以谢意。于是他忍着心中的不快,不紧不慢地向着面前一坐一立的两位老人家行礼:“小子名楚烨,无字,见过二位。”
谢芷汀回了个半礼:“谢家家主谢芷汀,为子澄生前挚友。”他侧首看向坐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挚友,心知这人定是不耐烦了,这样想着,他的面上也扬起了淡淡的笑意:“此人是我的至交,文家家主文铭宇,也同子澄熟识。”
他走到桌边,也不管旁人,一手托住温庭湛的肩膀,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人稳稳地打横抱起,小心地移到了书房的软塌上,又极仔细周到地替她除了遮目的白绫和脚上碍事的木屐,帮她掖好了被角。这才又返回桌前,伸手捻起了那张沾了血迹的方子,文铭宇似有所感地看过来,见他眸光温柔,开口轻声提点了一句:“医仙。”
谢芷汀沉沉地吐了一口气,他早有预料。几十年前,他为无人医治她抱不平,随口说医仙名不副实的时候,那人曾抬眸似笑非笑地睇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再加上她自己精通艺术的种种迹象,似乎在那时,他就已经料想到了医仙的真实身份。
“她是怎样与你交代的?”谢芷汀捻着那张沾染着她的血迹和墨痕的纸,忽然有些嫉妒,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为谁这样全心全意地打算,究竟是在朝堂上浸淫多年,不怒自威的眸光瞥向身边垂手侍立的少年,语气冷冽,“你可要记着,她现在这副样子全是因为你。”因为手里的这张药方。
谢芷汀当然知道只要她知道瘟疫的事,就一定会写下药方,不论是为了谁,但这并不妨碍他迁怒于楚烨,要是对方能够用心一二或是多关注些许,谁又会知道现在的情况会好上多少呢?更何况他在楚烨的眸中看到了他熟悉的年少慕艾。
楚烨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位天纵奇才,又是怎样凭着自己的一身血肉才识周旋在朝堂边疆的吧,谢芷汀略有些冷淡地垂下眸,以自己现在的地位状态,都不敢随意冒犯她,而楚烨现在的一切都依托于她,又怎么敢、怎么配肖想于她?!
文铭宇的目光也淡淡地递了过来,他并不爱慕温庭湛,但这也不妨碍他护短,少时的兄弟同窗,后来名震边疆的镇远侯,为了这么点小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又连累得他唯一还活着的好友担心至此,想要讨个说法,大概,也算不得过分吧?
“什么叫做因为我?”楚烨初听这段话有些反应不及,他看着那张染着触目惊心的鲜血的药方,眼中还带着些许后怕,“什么叫——啊!”他忽然反应过来,想起了先生之前替他出手配药,让他隐蔽身份去救人的话语,楚烨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白了下来,原来,原来竟是我害了先生么?
他侧头去看半躺在榻上的人,先生脸色苍白,眉宇微蹙,只有唇上是妖异的红色,修长的指节上沾染着些许墨迹和血痕,本就清瘦的身躯隐在层层叠叠的衣饰下,几乎只剩了一副骨架。楚烨张了张嘴,却完全说不出先生的吩咐来,这人殚精竭虑至此,自己怎能这样靠着他的善意,随意地抢了他的声名?他白着一张脸,低下头去。
文铭宇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低笑出声,眸中闪过一丝森寒的恶意。
他的声音直接在楚烨脑中响起,淡漠地没有一丝感情波动:“子澄大概是从没告诉过你鬼物的禁忌。鬼物不可改他人命轨,不可违逆天道,更不可直接出手伤人。通过有因果的生者影响命轨尚可,可像她这种,三番五次违禁,甚至还直接写下药方大规模改变他人命轨的,就会有天罚。方才的响雷和现在的大雨倾盆只是外在,就已经逼得她吐了血,可谁又知道她的灵魄现在在经历些什么呢。你家先生生前,可是那位名满京城的无名医仙呢。”
他理了理袖摆站起身来,这次,他的嗓音毫无遮掩地在书房里响起,一道闪电划过,正照得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形如鬼魅:“不知小友,要如何选择呢?”
楚烨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先生的感受,至多在看到先生受伤甚至昏迷的时候担忧不已,却不会去追究先生受伤的原因。是不知还是不愿,他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只是自私罢了,怕自己知道真相后,就要面对曾经不想面对的鲜血淋漓的现实,就再不敢在那人的羽翼庇佑下放肆了。
可人终究是要成长的,先生因为他这样那样的私心几次自损身体,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若是再同往常一般闭目塞听,装作鸵鸟,便不能算是人,而是畜生了。况且,和先生为他定下的将来相比,他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又怎么敢这样放纵自己?!
“我不会,”沉默许久,楚烨终于还是抬起了头,他的眸子灿若晨星,一字一句极为肯定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会遵从先生的安排。我说自己是医仙的弟子,药方为医仙所赐,是在奉师命施药救人。”
“唔,”温庭湛极艰难地从剧痛和黑暗中挣扎出来,她轻轻呻吟一声,喘了口气,终于感觉自己活了下来,细细感受了一下周围的气息,“子、子兰?”
“是我。”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人的指尖轻轻动了动,谢芷汀一下子把教训楚烨的事抛在了脑后,他握住了她的手,急切答道,“我在这里,你感觉怎么样?”
温庭湛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却只看到一片空空茫茫的黑色,而她清楚知道,谢芷汀和楚烨都在,屋内绝不会不点灯。被人握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蜷了蜷,她现在,不仅看不见周围,连感知能力都因为受伤的缘故变得极其迟缓,根本觉察不到可能到来的危险,这种不可控的状态让她近乎本能地感到不安。
再细细感受,屋内除了楚烨和谢芷汀的气息,还有一个人的气息是她所不熟悉的,于是她保持着沉默没有开口,只是将视线转向了谢芷汀的方向。
同那双黑眸对上的一刹那,谢芷汀就已经发现了异状,往日犀利的目光此时却没有了神采和焦点,飘飘散散着,在黑色的极深处快速闪过一丝惶惑不安。他心中一痛,试探性地举手在对方面前挥了挥,试探性地重新唤道:“子澄?”
温庭湛愣了一瞬,在谢芷汀抬手至她面前的那一刹那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忍住了本能的反击,这才抬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哑声应道:“我在。莫闹。”她竭尽全力放开了对自身气势的压制,凌厉的气息直直压向那个极陌生的存在。
“放松,那是寰逸,”谢芷汀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抚道,“子澄,你失明了。”
温庭湛周身翻涌的杀机骤然一滞,她有些呆滞地向着陌生气息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寰逸?文铭宇?”
文铭宇被对方转移话题的方式噎得一哽,随即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双空洞的眸:“京城医仙?星陨阁阁主?双目失明?子澄,解释一下?”
温庭湛叹了口气,她早就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的,不过,她还是想再挣扎一下;“寰逸,你和阿烨说了什么?”这个小孩从她醒到现在一言未发,周身的气息疯狂地翻涌,一定是听到了有关于她的什么消息了。
她不说还好,提起这茬,连向来温和的谢芷汀都翻了脸:“子澄,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与我们说。”
文铭宇以为他直接在楚烨脑中说话能避过自己的感知,可前些时日温庭湛给予他的阴脉却让他本人的修为高过了对方,这些话,他一字不漏地听到了。
温庭湛这下收起了心中那些嬉皮笑脸的小心思,这次的天罚给她带来的只是无休止的剧痛,上一世的最后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感受,倒不妨碍她动作。她自顾自地坐直了身子,极轻地唤了一声:“二哥。”谢芷汀的身子一震,脸上慢慢流露出悲伤来。
温庭湛叹了口气,摸索着握住了对方的手:“二哥,大哥和我哥他们,都早就已经不在了。我现在想护住的,就是你了。二哥,你是谢家家主啊。”
你是谢家家主啊。谢芷汀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因为他是谢家家主,所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次次受伤却护不住她,因为他是谢家家主,所以眼睁睁看着温家出事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施以援手,因为他是谢家家主,所以现在,他还是帮不了她。
她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一遍遍地响起,慢慢与他兄长的、父亲的和谢氏族人的声音重合了起来。良久,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极慢极慢地响起,一如他每一次的回答一样:“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