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铭宇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道,又有什么事不是情势迫人呢?他们在这里久留总归是不合适的,看着气氛就这样慢慢沉寂下来,他拽着谢芷汀起身告退,把空间留给师徒两人,经过这一遭,楚烨大概是再不敢如此不上心了。
两人一告辞,温庭湛就松下一口气来,她仰身半躺回床上,忍受着经脉中的剧痛,放任自己本就无神的双眸彻底放空。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休养几日,进在人前出现一日还是做得到的,待捱过初一后,她就会有大把的时间来恢复身体。
楚烨默默走过去,跪在了榻前,仰头看着他:“先生,我不要您安排的名声。”这是他第一次,对先生做的安排提出反驳与质疑,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有说服力一点:“先生,我自己可以的,不需要您这样为我铺路。”他从来不知道鬼魂干扰人间的代价是如此之大,可先生想必是清楚的,却这样应下了他。
温庭湛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抽出几分心神来,勉强思考:“寰逸这是把那些禁忌都告诉你了?”
楚烨恭敬垂首应是,他看着那袭温柔的青衣,初见时惊艳一室的仙人如今形销骨立地躺在榻上,满脸苍白。他的语气认真而坚决:“先生,我不想要这样的名声。您教过我,为王者必定堂堂正正,您教过我什么叫煌煌天子之道的。”
“记得的,先生是教过你煌煌天子之道,”温庭湛轻轻得舒了口气,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如今也终于有点长大了,她话锋一转,“可是先生也教过你什么叫做帝王心术,为帝为王者,在权衡得失之后,可以倾尽一切为自己扫除障碍,哪怕是极亲近之人的性命。所以一个合格的帝王没有弱点,也没有软肋,他只是国家意志的化身。”
到底是年少,又不敢说出真实的原因,楚烨有些不甘地回嘴:“可是,先生,帝王也是人,他不该对人拥有仁爱之心,做个好人吗?”有仁爱之心,怎么可以为了私利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况且他人的生死他不在意,可那是救赎他的先生,是他的光啊!
“楚烨,一个合格的帝王,绝对不会是个好人,所谓的仁爱之心,不过是一张做给民众看的假面而已,”温庭湛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就像一个将领,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心,随意改变最合适的布阵一样,他们是一支军队的化身,不能拥有常人的情感。”
她来自现代,又天生情感淡漠,再加上上一世对排兵布阵的研究,对这些事情倒是看的意外清楚:“我且问你,现下你是一支军队的统帅,在用兵时,发现有一计能胜,代价是身边的亲兵和你自己的性命、清白的名誉,你用不用?”
见楚烨不语,自己又看不到他的表情,温庭湛停顿片刻后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是这一胜能安定数十年或是肃清边患,亦或是已经有了培养好的接班者,这一计,必定要用。为将为帅,不能顾惜性命,哪怕是生身父母、授业恩师或是救命恩人被挂在敌军阵前,也必须要义无反顾地杀过去,宁可自己背上杀父弑母、弑杀恩师或是恩将仇报的罪名。在其位,忠其事,将帅的背后是兵士,是疆土;帝王的背后是社稷,是国家。”
“所有人都可以是先家后国,唯有帝王,先国后家。”她的脸准确地转向楚烨所在的位置,再一次强调,“在没有想到更好的替代方法的时候,你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为你定下的安排,楚烨,你的心思,不应该荒废在这等小事上。”
楚烨蜷缩在衣袖下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他眼眶通红,忍耐良久才没让自己当场失态地吼叫出来,他一点都不赞同先生的观点。对他而言,权势并不是必要的,甚至一国百姓的看法也无足轻重,这些都只是他想要满足先生的愿望所必须达到的条件,仅此而已,至于合格的帝王,世上这么多荒唐的皇族,差他一个么?
他在自己的心里疯狂嘶吼着,楚烨此生,只要先生一人,却到底不敢在面上流露分毫。是他没有能力,是他累先生至此,他没有脸面要求先生为他停下脚步放低要求,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生糟践自己的身体。“先生教训的是,”生生吞咽下喉中翻滚的血腥味,楚烨沉声应道,“烨知错,还请先生责罚。”
“你无错,”温庭湛倚着柔软的靠枕,语调轻柔,“楚烨,你无错,关心亲近之人,是人之常情,但你非常人。你要时时记住我今日的话,有空便好好想一想,你之后的路都要怎样走,将来,又要怎样维系好这样一个国家。”
她听到楚烨低低的“谨遵先生教诲”和随后行礼时的衣物摩擦声、告退声、离去时慌乱的脚步声,并没有出言阻拦。他需要长大了,要有勇气直面这个世界的真实了,生活并不只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还包括了鲜花生长的土壤,叶下的阴影,花间的虫豸和火油中哀嚎翻滚着的死亡,所有表面的美好和安定,都是明码标价的。
楚烨近乎狼狈地退出了书房,他稍稍远离了几步,便脱力地跪倒在游廊满是雨水泥泞的地上。他索性就地跪坐了下来,左右这间别院只他和先生两人,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丑态暴露在他人面前。
什么帝王心术,什么家国利益,这样空泛的词语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落难时,也不见他的生父,高坐在王座上的人有什么动作,更不见所谓的百姓对他有怎样的善心,等他有了权势,又凭什么要求他为他们付出?既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先生的帮助夺来的一切,为何不能属于他支配,运气和血脉也是实力的一种,不是吗?
楚烨的眼中波涛翻滚,他只是,在先生面前,或是遇到与先生有切身关联的事,才乱了方寸,平日里,就算是方才在谢家和文家的两位家主面前,他其实都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独自在泥淖里挣扎了这么久,若是没有点乌黑的心肠,怎么骗得过那些妖魔鬼怪?
在他眼里,帝王心术,不过是玩弄人心,如驯兽一般把臣子和世家驯服,再凭借着一国之力将世间奇珍异物,能人异士汇聚在一起为我所用罢了。什么仁善名声,不过是让治下的那群愚昧百姓,吃饱穿暖,少受兵乱之苦而已。至于用先生的身体来换他们的平安健康?他们也配!
他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形,决心将自己的心声全数埋藏在心中,反正若是他最终掌握了权柄又让这江山海晏河清,这种细节上的差池,想必先生也不会再大动干戈地责罚于他,就算是责罚,也无人敢在他的眼下动先生半分,这便足够了。
楚烨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过问温庭湛的身份,他敏感早慧,心中清楚现在不是最佳时机,就算真的开口问了,得到的不是先生的敷衍就是怒火,甚至自己的不识大体和好奇心过剩还会令先生心生失望。
但是身份有时候不必自己开口,从交游者的身份就可以推测出来。今日先生与谢家、文家两位家主的熟识就已经说明了很多——先生的身份绝不应当是那个所谓的“医仙”,也不是现在摆上台面的星陨阁阁主,他势必还有一个地位更高的身份。
他既与文家、谢家家主如此熟稔,甚至可以互称表字,想必地位相当,应当也是出身老牌的簪缨世家,且很大概率曾经是或者一直都是某个世家的家主,哪怕不是家主,也一定是那个世家的嗣子,甚至可以说,只要找到那个世家就能推测出他的真实身份。
这样的世家就是在前朝,也是不多的,即使算上后来争位的几个世家,也只有七大世家而已,傅氏、谢氏、风氏、温氏、文氏、崔氏再加上一个早已没落的上官氏,先生这样的气度学识,绝不是后来争位的世家和已经没落的上官氏可以培养出来的,想必只有在谢氏、风氏、温氏、文氏和傅氏,去掉谢氏和文氏,便只剩下了三个世家。
可惜不知道先生的姓,无法进一步推测,加之当朝新贵们并没有取字这种习惯,所以现存的对前朝世家子弟表字的记载已经极少,现存的记载有许多缺失,又杂乱无章,加之很多人的字读音相似,倒是不好再进一步确定先生的身份。
楚烨一面心里想着事,一面晃悠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儿里,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再要详细些,便要等先生下一次见到熟人的时候了。
这件事情一点不着急,他之后还有大把的时间来确定,现在,他应当赶紧听从先生的吩咐,学习兵法了。打水净了手,又点柴火烧了热水,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脏污,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在未烧开的水旁坐下来,借着跃动的火光,翻开了先生予他的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