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刚翻开了一页,楚烨就将兵书小心地放回了桌子上,上面的批注铁画银钩,即使上次先生写信时变了字体极力遮掩,但字的气势并不能轻易变化——这分明是,先生的亲笔。他沐浴更衣,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重新捧起了书卷。
世间少有兵书流传,就是因为每个名将都有自己鲜明的用兵风格,一旦被敌军或旁的什么人吃透,就会带来极大的危险。绝大多数有名的将帅都不会将自己看过、批注过的兵书随意赠人,哪怕上面只有几行字,即使教育继任者,也只是随意提点几句,多是看自己的天赋和悟性,所以世间少有指挥风格相近的将领。
可就是这样珍贵的东西,现在他有一大摞,楚烨仗着自己的体力和精力,点着油灯通宵未眠,誓要将这些兵书尽早读透。他心里,对先生的身份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会花这样大的精力去研读兵书,可见曾是行伍之人,会将兵书赠予他看,先生自身的批注定然珍贵,他不是出身文武双全的风家,便是满门忠烈、结局令人扼腕的温家了。
直到天明鸟啼,清脆婉转的叫声透过窗子钻进他的耳朵里,楚烨才放下了手中的书,他仿佛一夜之间便沉稳了下来,那种焦躁跳脱的少年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仔细收好那些兵书,他这才站起身,随意用冷水抹了把脸,去书房找先生问安。
温庭湛少见地没有起,昨日天罚对她身体的消耗实在是太过了,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她并不想勉强自己。听到楚烨的问安声,她也只动了动身体,极为惫懒地应道:“进。”
由于她的药方对命轨的影响太大,甚至影响到了一国气运,所以天罚并没有结束,她的眼睛依旧维持着失明的状态,周身的经脉还因为疼痛抽搐着,但好歹过了一晚,多少也有些适应了。
楚烨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对上那双望过来的无神的眸子,他心下酸疼,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先生。”
温庭湛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口考校了几句他昨日的学习状况,见他对答如流,遂放下心来,吩咐道:“阿烨,你且去药房将方子上的药材买齐,再买些甘草来。将自己行医时要用的遮蔽的衣物也买齐,莫要让他人知道我开的方子。”
听到楚烨恭声应是,她又从床上极力半坐起来,双手拢起一小片淡黑色的雾气,招呼对方到床前,小心地将雾气贴合在他的脸上:“鬼神之力,不及亲友,卜问之卦,不及近邻,我是你先生,算不出你的吉凶,现下无人护卫,便记得‘君子不立危墙’,去吧。”
楚烨上街采买了要用的药材,又带回院中用戥子将其细细分好,这才揣着整整五十包封装好的药材去见了先生。人还未至门口,书房的门已被轻轻推开,那人一身白衣,袖摆衣角上用翡色的丝线绣着几杆翠竹,目上依旧蒙着白绫,语气平和:“我随你至银鞍寺行医。”
这怎么可以,楚烨心中一乱,银鞍寺的现状没有人比天天路过的他更加清楚,那些流民衣衫褴褛,满口污言秽语,就住在寺庙的门口,这几日,寺中人声鼎沸,再加上佛寺本身为鬼魂所忌,若是有什么冲撞了先生……
可迟疑了良久,他也没能找到一个可以说服先生的理由,只得拱手为礼,干巴巴地劝诫道:“先生,请三思。”
“不必,”温庭湛并不理会他的心情,出于对身份的在意和对现实状况的考虑,她只背了把琴,作了医仙的打扮,就这样平静地站在楚烨面前,“带路。”
“是。”楚烨心知先生定好的事几乎是谁也劝不下,只默默应下,叹了口气,转身引他出了门。
银鞍寺中人声鼎沸,楚烨道明来意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过他的药来喝,而是纷纷用极其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他。
“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胡闹,这药还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呢。你现在说你的药能够治好这病,万一喝死了人你可怎么赔?”
“就是就是,江湖郎中,也来这里骗钱,我们可真没有什么能让你骗的了。”
他身上衣物低调整洁,腰间还配着玉饰,与那些流民的截然不同,涌上来的流民想着如何从这位落单的贵人身上扒下一两件值钱的物件儿来,甚至还有几个长相猥琐的大汉流里流气地说起了调戏的话。
楚烨的眼睛微眯了起来,他可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贵人,从小在后院儿里摸爬滚打,这几分力气还是有的。正要反击,却听到铮的一声弦响,为首的几个动手动脚的流民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狠狠击开,一袭白衣翩然挡在了他身前。
温庭湛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她从没有想过这些流民竟敢有这样大的胆量,这样歹毒的心思。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没有跟来,身无寸铁的楚烨要怎样从流民中脱身。她向是极其护短的,楚烨不仅是她倾尽全力培养进行条件交换的对象,更是她这些日子来已经慢慢认可的学生,岂容人这样轻慢侮辱?
她一扫琴弦,琴音铮铮,那几个被击飞的人登时呕出一口血来。温庭湛是真的动了杀心,即便是拼着身受天罚,她今日也要让这些带头者收到应有的回报。
白衣白绫,手抱孤琴,几个稍微有点见识的流民一下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即激动地跪下身来:“医仙!是医仙啊!求医仙赐药!”有了这几个人带头,关于医仙的事迹就在人群的窃窃私语中传了开来,周围的人也纷纷跟着跪了下去:“求医仙赐药!”
“医仙?”楚烨听到身前的白衣男子轻嗤了一声,“你们也知道来人是为救你们,哪来的胆量口出秽语,又哪来的胆量意欲扒窃?!骗子?他从头至尾,可曾说过一句要你们付钱的话?可曾逼迫谁喝过药?!你们这是想要我赐药的样子么?你们以为,医者救人便是天经地义?药材不要银两?医者开的方子,抓药煎药的精力不要银两?”
“你们以为,我有这样好的医术,又有上好的武功,为何不去给达官贵人治病却在此蹉跎,为的就是个医仙的名声?”温庭湛冷笑,“我一不出仕,二不凭医术吃饭,江湖中人行事随心,我要一个好名声又有何用?不过是兴之所至,偶然出山一趟,却未想到如今人心已变,却是再容不下这等好意了。”
跪着的众人鸦雀无声,谁都知道他们刚才对这少年的冲撞惹恼了这位神祇般的人物,却听那人道:“阿烨,你且选未冲撞过你的其中一人当场医治,其余便不必管了。”
这下,众人才真正着了慌。医仙行踪不定,行事随心,他若是愿意,便是一文不取也会将人治好,可他若是不想,即使找到他的行踪三跪九叩,黄金万两也请不到他出手。他们不该对心怀善意之人起如此歹毒的心思,以致惹恼了本愿救人的医仙。
一时间,叩头讨饶声不绝于耳,温庭湛恍若未闻,只催着楚烨选人。楚烨叹了口气,知道先生是真生气了,也是真的不打算将这些药物分发给众人了,可他却不想先生的辛苦付诸东流,开口劝慰道:“先生,您为了这些药熬了几宿,事事不假手于人,甚至殚精竭虑到吐了血,何苦再为了这样的小人生气?”
众人哗然,随即更加愧疚,医仙如此善心,强撑着病躯下山,却遇上这等事,他们扪心自问,若是换成自己,不说当场杀人,至少直接甩袖而去是不说二话的。然而现在动了怒的人却还在这里,愿意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众人的悔恨道歉更加诚挚了,甚至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怒火,向着开始撺掇众人的滑头发起火来。
温庭湛回头瞪了他一眼:“多话!”楚烨猜的其实没有错,她之前,的确动了不再行医的心思。温庭湛本就不是什么圣人,她会愿意顶着天罚救人,不过是出于对过往的缅怀和对人世仅存的微末善意。一旦有人令她失望,便是已经救治了一半的病人,她也会直接撤手离去,更不用说是一群毫不相干的流民了,可被楚烨这样一说,竟又有些不甘。
在众人的悔恨声中,温庭湛到底还是心软了,不过是人云亦云的愚民罢了,她这么多年什么没有见过?叹了口气,温庭湛有些无奈地松了口:“罢了,你将煎煮好的药物混入郭家的粥中,让众人按序分食,持续十五日便好。”
但到底还是心有余愤,温庭湛开口为聚集的流民定了规矩:“每人只得一碗,不得争抢威胁、夺他人之药,之前试图扒窃、口出秽言之人不得取药,众人共同监督,若是让我知道有人违反,除了告发者外,所有人断药,且本人从此不再无偿行医。”
她坐下来,将古琴横放在膝上,转头瞥了一眼仍旧侍立在她身侧的楚烨:“你且带着药去与郭家主事者协商,我便在这里等你。”楚烨迟疑道:“先生……”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几个着装统一的家丁便拿木棍在流民中隔开一条干净的路来,一个微胖的身影匆匆忙忙地顺着那条道走过来,来人穿着体面,眼下带着些许青黑,那人一边走一边笑道:“不必不必,不必麻烦小兄弟跑这一趟,郭某过来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