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伤了元气,那一晚后,温庭湛足足昏睡了四五日才醒来。自那次天罚以后,楚烨再没敢让先生随他一道出过门。文家家主交代过,先生的身体需要静养,他便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事务。平日这等小事,温庭湛自是无可无不可地顺着楚烨的心思,她只从自己手下的暗卫里调拨了一个充作是处理杂物的丫鬟,其他的便有着楚烨折腾。
在这样的忙忙碌碌里,日子过得飞快。三月初一的春猎眨眼便至。
当日早晨,楚烨略有些忐忑地辞别了先生,骑上了那匹白马,带着小厮随着前来接人的嬷嬷来到了皇家猎场。他本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子,在先生出手将他带离宁相府邸之前,从未见过其他同龄的世家子弟,而在离开后,就更加没有机会见到了。近些时日,与他打交道的,都是这些公子哥儿们的父辈。
他牵着白马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其他人同自己相熟的伙伴或是交好的世家子弟相互打着招呼,却丝毫没有前去融入的想法——没有靠山也没有权势的他,若是主动讨好融入这群公子,才会让人以为是攀附权贵进而为人戏弄。
山风阵阵,拂起了他的衣衫,周围都是热热闹闹你来我往的笑语,衬得他孤寂异常。白衫少年长身玉立,无人交谈,脸上似还带着淡淡的落寞,顿时引起了女眷们的注意,手帕锦囊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到底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楚烨侧身躲了躲,满脸都是无措茫然。他举目望了望,先生不在,也没有相熟的人能够替他解围,他甚至有些急切地盼望着春猎快些开始。
不多时,听到内宦的尖声唱喏“皇上驾到”,楚烨在心中松出一口气来,于是所有人都跪下身去,看着帝王御驾迤逦上前。黄色罗盖下的帝王扫了一眼跪着的众人,倦倦地抬了抬手,身边的内侍便心领神会地喊道:“众卿平身——”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楚烨微微抬头,正看见那人一袭青衣,正正地落在他们身前,朗笑一声,抱拳作礼:“见过皇上。是臣来晚了。”
自称是臣,却不见半分谦卑,青年的双目上虽是缚着白绫,却身姿轻盈,青衣翩翩,气度仪态半分不落。楚烨顿了顿,慢了半步起身,权当是也给先生行了礼,到底还是不放心他独自出门,对方拖着一副病躯也前来了。
安坐在轿辇上的帝王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礼数全无,他侧首示意随侍的内宦赐座,不动声色地开口道:“阁主好兴致,不知此来为何?”
温庭湛振袖坐下,含笑答道:“江湖的一亩三分地自比不过大楚江山的人才济济,本座此来,不过是要与皇上讨个人情,星陨阁久未有新人加入,本座并非长寿之像,若是此次春猎有人能猎得白狼,便与本座做个副阁主罢。”
楚王侧首看去,眼神恍惚了一下,那青年白绫遮目,青衣含笑,风流倜傥,身上自有一段圆融气势,倒是让他想起了久远之前的一位故人。只可惜,那人为了一点忠义名声,将自己折在了边疆,刀斧加身,满门抄斩,却是无缘再见这盛世繁华了。
他思忖了片刻,答道:“这只雪狼在此六年,未曾有人猎到。实不相瞒,若是真有这样的英才,不仅阁主想要,朕也是需要得紧。”到底是不清楚江湖底细,这样的应答,便是不肯轻易将人拱手想让了。
青年动作轻轻一顿,展扇遮面:“既是如此,不若臣与皇上定个赌,若是此次有人猎得白狼,臣以副阁主之位相许,皇上同样以一职位相诱,听凭这人自己选择,如何?”
楚王一时间摸不透那人的底牌,又不肯随意将手中的青年才俊拱手让人,便作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大笑几声,转向下首的众人:“阁主这主意好!那朕便以兵部侍郎一职与阁主对赌,众位看,如何?”
自然是没有人会说不好的,温庭湛看着下方用各种话语翻来覆去地称赞着皇上圣明的众人,面上端的是滴水不漏的和悦笑容,动作中暗暗带了些紧张之意,心中却是笑了出来。楚墨翰到底还是武将世家出来的直肠子,这样明显的激将都没能看出来。
十年的春猎本该是由太子开场,由于帝皇迟迟未立太子,便常由他自己代劳。这次有温庭湛在,楚墨翰到底是起了武人的好胜之心,九五之尊的帝王从轿辇上走下来,掣起了一张弓:“阁主可有兴趣与朕比试一二?”
温庭湛轻笑一声:“皇上相邀,自是有兴趣的。”
楚烨看着青衣男子持剑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心中焦急到了极点,先生重伤初愈,如何能动用武力?可他的先生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想法,向着帝王的方向浅笑:“本座现下目不能视,不便射箭,春猎首日又不适合擅动刀兵,不若以琴曲助兴?”
楚墨翰闻言大笑:“好,好,来人!取琴来!”
身边的内侍即刻取来了一张古琴,温庭湛接过,将琴放置在膝上,她从长袖中伸出了双手,在琴弦上轻轻抚过,激起了琴弦细细的鸣响:“好琴!这是出自名家的伏羲琴啊。”她随手又多弹了几个音,对这张琴赞不绝口。
楚烨看着他的先生自若地抱琴坐在了十面立起的大鼓中间,拢指一扫琴弦,十面鼓齐齐鸣响,鼓音一落,他转首向着楚王示意:“皇上且开箭吧,臣为您伴奏。”
号声响起,楚王一箭射出,温庭湛一拨琴弦,音刃重重击打在了鼓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楚王放下弓弦,禁军骑兵整装入场,鼓乐开始,鼓点随着禁军骑兵的分分合合起落,配着铿锵的琴声,宏大震撼。
鸣金声起,骑兵收队,温庭湛左手轻抬,并拢右手五指在七弦上扫过,只听得“铮”的一声,十面鼓齐齐轰鸣,音韵的余波震荡开来,鼓面随之碎裂。她一拂衣袖,站起身来,轻笑出声,勾起唇角的面容配上迎风飘飞的白绫,是说不清的风流恣肆:“湛生于乱世间,这一曲,敬山河盛世,荣华无双!”
她的自称极轻,语速又极快,前半句便顺势湮没在了琴音鼓声的绵长余韵里,几乎无人听清,旁人只见得那人长身玉立,朗笑着要以琴曲敬这盛世年华,竟是无人能猜到这人拥有怎样刻骨铭心的恨意,那无双风华灼痛了楚烨的眼,他极快地侧过头去。
静默片刻,楚王率先鼓起掌来:“好!好!星陨阁主好气魄!这琴也只有在阁主手上方才有如此效力。”若非是那人已经长眠地下,他都要以为是对方给自己开的玩笑了。
他虽是个粗人,但是音律和阵法变动的和谐、战歌的激昂还是听得出来的,他看向背身负手而立的青年,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这琴就赠予阁主了。可惜故人不再,若是前朝镇远侯还活着,和阁下相比,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这话就说的有些重了,侍立在侧的哪个不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又怎么会听不出帝王话语中浓浓的欣赏。于是,他话音刚落,下面的称赞就连成一片,唯有楚烨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看到先生刚才匆忙起身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温庭湛面不改色地转过身来,将有些颤抖的手指悄悄缩入宽袖中,极巧妙地掩藏了自己的脱力,听到楚墨翰毫不避讳的话语,摇头失笑:“多谢皇上赐琴。不过皇上谬赞,臣自是不能和先贤相较的。”
她对着王座上的人从容地敛衽一礼:“臣未至而立,谈笑间难免年少意气,倒是让皇上见笑了。”
楚墨翰倒是不以为忤,眼前这人给他一种极熟悉的感觉,让他难以生起气来,随意地摆摆手:“无妨,来者是客。”
同样侍立在帝王身后的臣子中,崔溪麟的眸子微微眯起,这人,给他的感觉太像前朝那个战无不胜的镇远侯了。他随手招来了自己带来的小厮,附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那小厮点点头,复又看了一眼猎场,领命下去了。
女眷中,风静姝的眸子微暗了暗,像,太像了,要不是当年是她自己亲手替那人整理了遗容,换下染血的铠甲,又陪她走了最后一段,她都要觉得,是她恍惚了。她看向场中那一袭青衣,眸光幽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名满京城的少年将军,那个为她所谓的丈夫嫉恨的温氏玉郎。
温庭湛抱着琴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她心知楚墨翰此时大概已经感受到了什么,毕竟她现下表现的性格正是前世与他相处时的样子,潇洒放纵,但现在还远不到揭穿谜底的时候。只是,吓一吓那些忘恩负义的世家也是极好的,她收敛了心思,安安静静地等待起春猎的结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