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繁杂的仪式后，各家的郎君小姐纵马进了春猎的猎场。温庭湛丝毫不担心楚烨的境况，由她亲自指教的剑术，由季泉教导的骑射，若是这样的条件还不足以拿下那头白狼，那么此次春猎中便再无人能拿下它了。

她将琴横放在膝头，顺势半倚在了座位上，这里充斥着世家子弟的血脉和浓郁的帝王之气，甚至几个禁卫军也有着极其深厚的气运福泽，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她重伤初愈，又以鬼魂之身久居此处，实在有些不适。

猎场的入口处早就清出了一片场地，现在各家未曾加入春猎的公子小姐们或吟诗作对或表演才艺，倒是热闹非凡。到底还是年轻，温庭湛看了片刻，终是觉得无甚新奇，便靠在椅上假寐了起来。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一个穿着胡服跳着胡旋舞的女子在最靠近观者席位的时候陡然发难，从头上抽下了一支金簪，连串的机扩声响起，转瞬之间变成了一柄小巧的匕首，她怒喝一声，身后的舞者也掣出了各自的武器，向着毫无防备的众人袭去。

楚墨翰虽是武将出身，但到底是年迈了，反应能力也不比寻常，一时不备，竟真的被那女子近了身。眼见着那淬了毒的锋刃离帝王的肩膀仅寸许之距，皇家暗卫才将将现身，杀手的脸上已经露出恶意的笑容，几个宫妃已经尖叫着昏了过去，一声琴音姗姗来迟。

到底不是最趁手的兵器——当然，最擅长的她现在也不敢用，温家君子剑闻名天下，难保现场不会有几个识货的。她一手托琴，从椅子上站起，前行几步，半挡在帝王面前，五指一动，七弦齐震，宏大的音律击飞了几乎所有妄图袭击的刺客。

那些女眷看过来时，青年脸上已经溅上了一抹红色，面上还是八风不动的柔软笑意，温温吞吞地开口道：“江湖之人，竟敢勾结外族在此放肆。看来究竟是我太过良善，让人忘了星陨阁这些年定下的规矩了。”

那杀手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温声劝道：“这位义士，温家之祸世人皆知，却没有人为他们讨回公道，我今日只想让那借了温家名声的狗皇帝血债血偿，你何必拦我？”

不过片刻，周围的禁军和暗卫都已经被隐藏的同伴解决，现在眼前这个非朝堂中人的青衣男子便是最高战力，却与朝廷并无什么必然的关联。为首的刺客语调谄媚——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这个人被他说动，不对他们加以阻拦，一切就能够按照他的预期进行了。

温庭湛只觉得好笑，这是李逵遇上李鬼了，她一个正正经经的温家人都还没开口，便有人打着温家的旗号来作乱了。温家何德何能，连死了都不被放过，一次又一次被拎出来当做利益交锋的遮羞布，她一向波澜不惊的心中无端地冒出怒火来。

原先的椅子在混乱中已经碎成了木块，她索性抱着琴盘腿坐在了地上：“温家？且不说处斩温家的是前朝，与当朝无由，便是问斩之时，温家众人也从未生出过反心，你这是想置温家百年清誉于不顾么？况且，你既非温家血脉，又非剑法传人，又以何身份来报仇？”

眼见事实被这人揭破，那杀手眼中涌上了一抹凶光，索性不再伪装，高声喝道：“兄弟们，杀！”禁军和暗卫的尸体随处可见，浓郁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位置稍微靠前的几个小姐公子都已经陈尸当场，尖叫声、哭声、喝骂声交杂在一处。

温庭湛大笑，手中琴音连响：“西凉人，温家满门抄斩你们该开心才是吧？既是有客来访，本尊也不好不招待一二了。”说话间，几个离众人稍近，或是阻挡在落单者和人群中间的几个杀手已经饮恨当场。

看清了形式，又被道破了身份，为首的那个脸色一变，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先拿下这个瞎子！”于是除了仍在与暗卫相持的几人，剩下的杀手都悄无声息地聚拢在了温庭湛身侧，一时间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音攻本身就是远攻而不善守，更兼温庭湛最拿手的武器并非是琴，她连退几步，被杀手们默契的群攻逼得左右支绌。见众人步步紧逼，温庭湛怒极反笑，五指一扫琴弦，强劲的音刃将众杀手击退几步，一击琴额，拔剑而起。

剑出如虹。

湛湛剑光过处，再无活口。

到底没敢用温氏的剑法，温庭湛只将手中剑附上了自己的剑意，随手挥斩出去，在场的没有熟识她的武将，自然不会有认出她的身份来。楚家以武起家，任命的文臣多多少少会一些武功，方才只是一时慌乱，温庭湛的出手给了他们回过神来的时间，局面开始僵持起来。

她同杀手的头领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对方见一时奈何不了她，天色渐渐晚了下来，想来那些春猎的子弟也快要回来了，便打了个唿哨，放出了撤退的信号，留下几人阻击，余下的几人随手撕下了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袭夜行衣融入丛林中，来去恍入无人之境。

温庭湛随手杀了一人，本欲活捉一个，可剩余的几人见他们拖延了许久，同伴都已顺利逃脱，自身又无法顺利脱身，相互对视一眼，索性咬破了藏在牙中的毒囊，温庭湛飞掠上前卸下了一人的下颌，却还是慢了一步。

黑色的鲜血流溢出来，温庭湛“啧”了一声，随手将尸体甩在了地上，后退几步，从袖中取出白帕，拭去了指尖沾染上些许的血腥味。

楚烨到猎场入口时，正看到他的先生青衫染血，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甩落了剑刃上沾染的血珠，归剑入鞘的画面。夕阳倒映在冷冽的剑锋上，映衬得他微微垂眸的侧脸温柔无比，配着满地的鲜血尸体，是从未有过的靡丽凄美。

楚烨舔了舔唇角，头一次如此浓重地感觉到了心中近乎病态的感情。

他飞身下马，将猎到的白狼掼在地上，向着皇位上他名义上的父亲行了大礼：“烨幸不辱命。”仿佛是替对方向自己的先生赢下了这个赌约，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他的心中翻滚的是怎样卑鄙乌糟的念头。

楚墨翰从一片恍惚中缓过神来，他隐隐感觉那人出手的剑意似是万分熟悉，却又一时想不出是像谁，被楚烨一打断，便也从善如流地放弃了回忆思索。反正这人对朝堂、对他皆无恶意，实力高深莫测，又似是不愿被人知晓真实身份，还是不要过于探究地好。

他颔首，便又是那个威严赫赫的帝王了：“好！你是哪家儿郎？要选星陨阁的副阁主之位，还是愿意效力于朕，任兵部侍郎之位？”

“小子楚烨，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为兵部侍郎。”楚烨语气恭谨，一句话说完，便深深地拜了下去，“望陛下应允。”

楚墨翰看着那个跪在下方的身影，莫名地想起了那个凡事都喜欢挡在他身前的女子，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坚决，从男子的角度来看，她并不漂亮，也并不温柔小意，但就是这样一个女子，竭尽全力扶持他，最后为她付出了生命。

“你姓楚？”楚墨翰努力遏制住了自己略有些颤抖的声线，是他对不起她，在元配逝世后，他为了平衡朝中势力，纳了许多妃子，终究没能做到年轻时允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且抬起头来看看。”

看到对方容貌的一瞬间，楚墨翰被眼前的一切震了个七荤八素，像，太像了，那双狭长的凤眸，一如那人的清冷决绝。他按捺下自己不稳的心绪，喜怒莫测地淡淡吩咐道：“明日起，你便是兵部侍郎了。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

眼瞧着人领了旨谢恩告退，楚墨翰才松出一口气来，他揉了揉眉心，赏过了救驾有功的星陨阁阁主，这才挥退众人。他先是召来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疲倦来，于是身边随侍的宦者会意，尖声唱道：“起驾回宫。”

温庭湛拿过赏赐已经早早告辞了，没有功名品阶的众人跪伏在地上，几家的诰命夫人和朝中众臣则是拱手为礼。眼看着御驾逶迤远去，心中也终于缓缓松下一口气来，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可算是结束了。

严肃的气氛散漫开来，周围的世子小姐们嘈杂不已，像极了惊慌失措、扑腾着翅膀的鸡群。便有禁卫上前，负责维持秩序，调取刺客的痕迹，掩埋被杀死的同僚，另分出一列护送各位大人和公子小姐们回府。

随后便有天子近侍替楚烨取来了官服、官绶并出任的旨意：“楚小公子，这便是您的官印，兵部侍郎一职长期空缺，并无甚么需要交接，您明早便可去兵部掌事。”

楚烨淡淡颔首接过，他并没有带着小厮或是书童出来，亦没有随身带着银钱，便只得解下自己身上新买的玉佩递了过去。

他低头的瞬间，那内侍一瞟，恰好看见他挂在颈上那块冷白的骨玉，眸中微微一凛，仔细辨认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喜色。他极恭敬地接下了楚烨递来的玉佩，恭维了几句，转身朝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