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听没听进去,或者究竟听进去了几分,温庭湛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在这一天的提点过后,她重新恢复了自己早上不知在何处,只有临近夜里才回到院中的生活,其余有关楚烨的事情,她一概不再插手——左右有楚墨翰和她两人一起护着,想必是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若是楚烨真的没能听进去,也不过是多费些波折罢了。
楚烨那头,他既没有能够摸透对方背景的人手,也没有那些空余的时间亲自打听,索性用起了以静制动的法子,只将自己分内的所有事务一应处理得干净漂亮,等着手下的员外郎或是管事们将自己的难处报上来,在他想出恰当的法子后再做处理——这样,既得了解决问题的好名声,又不至平白开罪了他人,还赢了个体恤下属的名义,一举多得。
出身世家的子弟到底都不是什么善茬,不过几日,二部的员外郎就自找了上来,大概是觉得自己和下属前些时日被楚烨单独叫进来问询失了体面,竟颇有些来势汹汹的味道。
楚烨看着他的样子,有些玩味地勾起了唇角,到底也是个初入官场又无人提点的蠢货,即使比他多做了几年,也抑制不住脸上愤恨的表情,一开口,甚至连音调里都带了刁难,又带了些许不为人知的嫉妒和幸灾乐祸。对方语速飞快,一股脑儿将所有难题都扔给了他,报告完拔腿便走,叫他也只做没听见,竟是连自己的处置方式都不与他说了。
可那人并不知道,早在头一日,楚烨便已经想到了此事的对策,就是等着这些鱼儿自己咬钩呢,可巧便送上来了,还是以这样啼笑皆非的方式。到底是被先生教育了一番,楚烨心中好笑,在对手未明的情况下却也不欲与他多作计较,顾自慢条斯理地研好了墨,提笔写下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用作是递给兵部尚书的陈条。
果不其然,第二日朝堂上,兵部尚书用他想出来的法子上奏,半字不提他的功劳,与他的那位好父亲一通争辩,两人麾下的势力也斗鸡似的掐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朝堂上像是烧开了的沸水,说的到都是之乎者也民族大义,可没有哪个不是为了自己手中多几分利益的,两方人马直吵得脸红脖子粗,也无人去制止什么。
楚烨直到这时,才似懂非懂得想起从先生几日前在官府中与他说的话,“这里的水,深着呢,你还有的学”,官场从来不是他以为的清风朗月,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官员,也从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更不会无微不至地关心百姓,他们也像是市场上的小贩一样,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利益,为了几点蝇头小利争吵着,斤斤计较着,生怕自己少捞了什么。
楚烨闭了闭眼,罕见地走了神,这里并没有他什么事情,周围人热热闹闹地围着一块天下民生的饼子分着利益,他却想起了商人。行商好歹明码标价,可这些人,嘴上都是一溜儿的家国天下,脑中却全是属于自己的蝇营狗苟,实际上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却还若无其事地撕咬着利益。
是他之前,被保护得太好了,所以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子的黑暗,或者说,无论是在作为相府的宁家,还是在作为星陨阁阁主的先生身边,有着他人充当保护伞的他遇不上这样**裸的黑暗。在他看来,被欺辱禁锢,饥一顿饱一顿已经是最黑暗的人生,但是听着这些人毫无遮掩的随口描述,他知道了更多隐藏在歌舞升平后那些蠢蠢欲动的阴影。
王座上的楚墨翰看着那个与阿玲极其相近的身影近乎失神地呆立在原地,忍不住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往日他向是不愿与这些伪君子扯皮的,而今却少见地起了兴致:“宁相何必阻拦,王大人的意见不是挺好的么?不知王大人前些日子,怎么没有想到这样利国利民的法子来?”
看着帝王似笑非笑的样子,正吵得热火朝天的场面陡然一寂,被圣上直接点了名的王大人抹了一把虚汗,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意。他也不好直接说是臣下所献,又不想让楚烨占了所有的名声,说话间连带着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着:“圣上英明,是兵部侍郎建议,臣、臣以为此计可行,便改动了些许,斗胆呈报了上来。”
改动了些许?楚烨听到这话简直想要当场嗤笑出声,他第一遍建议的时候,这个满身肥肉的胖子,连听都没能听懂,只知道有利可图,便急吼吼地让他出具了奏文和具体计划,盖上了自己的印信,便直接呈了上去,之后是让他又详细解释了两遍方才罢休。
到底是记着先生的教导,不想在这等小事上与人多生枝节,楚烨看了看帝王扫过来的眼锋,心中虽是不悦,却到底轻轻抿了抿唇,出列答道:“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他还没有那个实力能够开罪于新兴世家,哪怕是最没有实权的王家,也一样。
楚墨翰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了一抹异色,他自己的性格他清楚,最是刚直,让他说谎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性命痛快,而阿玲的性格更是火爆,但凡有人想要从她手上抢夺东西,她能甩着鞭子追上三条街,哪怕是打个头破血流或是毁了被抢的物事也在所不惜。
楚烨是他们俩的孩子,本该性格和他们一致,刚刚兵部尚书答话的时候,他也分明看见了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但是他却能在自己不利的情况下按捺住情绪,有这样的隐忍,不得不说星陨阁阁主的确将人教养得很好。
他敛了自己的恶趣味和逗弄孩子的随意,第一次以一个合格的地王姿态好好打量着这个还未被认回的儿子。十几岁的少年在人群中站姿笔挺,衬着那一身黑红两色的官服,眸中深邃异常,面上含着三分笑意,不见喜怒,隐隐有了芝兰玉树之感。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头一次有些感谢那个还敌我未明的星陨阁阁主:“兵部侍郎楚烨听命,此计既是你所处,那之后粮草、兵马的运输便由你整顿,此事上,兵部众人,包括王灿全部听凭你调用,半年内,朕要看到最直接的成效。”
楚烨面上八风不动的笑意终于真实了起来,他出列跪下叩首应道:“臣,谨遵圣谕。”兵部尚书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几个刚才尚还在争吵的老臣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了然,这个年轻人,不知是何处入了那位的眼,此后,便是一条青云之路了。
又在剩余的几件鸡毛蒜皮的事情上牵扯了片刻,殿下便再无人开口,于是金座上的人微微抬手,那内侍一挥拂尘,尖声到:“退朝!”
一直走出宫门,到了内城,楚烨看着淡蓝色的天幕,狠狠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这才感觉自己重新站在了阳光下,又成了一个鲜活的人了。
温庭湛在他身侧现出了身形,几日的奔波让她有些风尘仆仆,打着一把青色绢伞,看着那个难得露出些茫然神色的小孩,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开口道:“阿烨,这就是官场,这就是生活。”不是你看到的那些摆上了台面的光鲜亮丽,更有背后的血腥黑暗。
“阿烨,最近一段时间,你的事情,我都已经打理好了,”看着人蔫蔫的神色,温庭湛少见地主动转开了话题,“你不必惧怕王家,放手去做便好。若是有人撺掇排挤,自有郭家给你垫着,平日里我会跟在你身边,保证你的安全。”
她不想调用原先温家的暗卫,崔氏几十年的积蓄摆在那里,再联合上傅氏旁支和流散的前朝血脉,哪怕有着谢家和傅氏本家在暗地里的支持,现在的楚烨,也还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报仇不急于一时,更不能让这些人找到名正言顺的开罪于他的借口。
楚烨悄悄松了口气,知道现在的先生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便一边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继续向居住的别院行去,一边轻声询问道:“先生,我想召集所有的商户进行马匹粮草生意的协调,您看怎样才能更加吸引到这些人?仅仅一个皇商的名头似乎并不够。”
温庭湛不答,她转开了视线:“阿烨,你对我太过依赖了,我不是神,我会有不懂的地方,也有自己的私心,虽说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既然你将来要作一个帝王,便不能完全听信我。要知道臣子们的判断很多都基于自己的家族。”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还待要说些什么,却猛然间眼光一利,滑步侧身,扣住楚烨的肩膀向侧后方一甩,一收伞,将将挡住了右侧袭来的刀锋,右手则险险地握住了从上方落下的一截雪亮的兵刃:“胆子倒是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