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温庭湛嘴角挑起一抹极清浅的微笑,握着兵刃的手微微施力,一阵幽蓝色的剑光悄无声息地顺着兵刃融入黑衣人的体内。黑衣的刺客毫无预兆地软下了身子,斜斜地倒在了两人面前。先前那个用刀锋试图破开她伞柄的那人一怔,手上的刀微微加了些力,借着伞柄的力道飞速后撤,眨眼融入进惊慌尖叫的人群中再无踪迹。
温庭湛“啧”了一声,毫不意外对方的选择,摊开手掌看了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极无所谓地随手用帕子包裹了起来,未受伤的左手环过了楚烨的腰肢,轻身提气,用轻功带着对方向别院赶去:“带你回家后,我便去王家走一趟,你自在院中莫要出来!”
没等到楚烨回过神来,他的先生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连让他替他包扎伤口的时间都没有留下,只撇下淡淡的一句:“最近有事不归,莫要担心。”
不知道先生究竟是动用了什么手段,当日虽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消息,可自此之后,不仅兵部尚书看见他便战战兢兢的,便是在后来的招商、与兵部各员外郎的协调过程中,楚烨也再没有碰上过类似的刺杀,只是他有整整半个月没有看到过他的先生了。
想到这里,楚烨的笔尖微顿,浓稠的墨汁从那里滴落,他看也不看,将自己写了一半的文书随手折叠起来,在烛火上烧成灰烬。郭家跟了他,又这样为兵部的事情造势,他自然不能亏待了对方,便使了些小手段,将兵部的粮草生意全数划归了对方名下。
到底是出身后宅,来自黑暗中的生物自然懂得怎样对同类下手,既是已经看破了官场那虚假的外皮,加之本身的早慧和上位者的刻意偏帮,不过几日,他便在这半明半暗之间转辗腾挪地异常惬意了,只是他的性子惯是不愿意信任人的,手下倒是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
近些日子,他在兵部的威信越发得高了,连那些不甚重要的军报,在兵部尚书不在的情况下,他都能代为处理了,但他心中却不见丝毫喜悦,反而氤氲着极淡的担忧。
在四月十三,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叩开重重宫门,抵达朝堂的时候,他的心中反而出现了一种本该如此的如释重负感。他冷眼看着那个还穿着盔甲的身影喘着气从大殿门口小跑进来,跪倒在君王面前:“报——西凉五十万大军压境,潼关告急!”
整个朝堂瞬间鸦雀无声,良久,左相崔凌蕊开口,才打破了满场死寂,他只颤声问了一句:“潼关?可是温家军驻守的潼关城?”
兵士垂首,并未说话,他是温家军中的人,甚至父辈就是镇远侯的亲卫,他本来也是不想回到京中,回到他们的伤心之地,但是没有办法,从开春起,边疆就不安定,他们连春耕都错过了,战死的兄弟越来越多,潼关被烧毁的栈道并没有修复,所有的补给只能从潼关城的正门进入,断了后援后积攒下来的粮食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极为勉强了。
想到为了护着他出城门战死的那些兄弟,他红着眼,垂着头低声喝道:“是,属下是温家军中之人,温家军请求支援!”
坐在龙椅上的楚墨翰深深叹了口气,他清楚得知道温家军现任统领和温庭湛一脉相承冷硬的脾性,他们能向京城求援,那是真的支撑不住了。他本就是武将,对这些征战沙场的军人向来有几分怜惜,挥挥手:“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去吧。”
转向下方的臣子时,眼中却是一片冷硬,修长的手指在灿金色的扶手上轻叩了几下:“众位爱卿,刚才还为税收之事讨论得这样热闹,现下可有甚么退敌良策啊?”
自是没有的,京城的日子饮**致,连那些跟着原先的楚家常年出生入死的武将世家都已经不再愿意重新回到苦寒的边疆,更不用说是带兵驰援了。朝堂上的几个高官甚至为了是求和还是继续打战争论了起来,楚烨抿了抿唇,这样大好的局面,仅仅是一次求援竟然也能让朝堂分出主战派和主和派,一心只想着自己一方的利益,如此面目狰狞,令人作呕。
第一个鲜明表态的人一般只会受到对方的疯狂攻击,楚烨默默退了半步,将自己的身影掩盖在人群中,到底是不想插手到这样的乱流中。他会自请戍边,但绝不是由他提起,而是摆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这样方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他再退后一步,彻底将自己排除出了这场战局,只站在一边陪着那些并无家室背景的寒门士子一起冷眼旁观。他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只可惜了那赫赫有名的温家军了。
此时的温庭湛正站在程昱的帅帐中,她满身风尘,将将在程昱殒命的前一刻用自己的内力把他从生死关头拖了回来。此刻她一脸隐忍的怒意,周围的空气在她的威压之下几乎要寸寸冰结起来,喑哑的声音压抑着火气:“程昱,没有内力动用碎玉,你这是不要命了?!”
六十多岁的老将依旧中气十足,早已不是当年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但在温庭湛的滔天怒火面前,到底还是怕的,他缩了缩脑袋,嗫嚅道:“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温庭湛靠着自己卓越的轻功连续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再加上要为他治疗内伤,本就内力空虚,再听到这话,登时怒不可遏,眼前泛着黑,晃了两晃,好险才没让自己当场倒下:“程昱!我教给你的那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都忘光了是吧?!你是一军统领,六十几岁的人了,还去凑什么斗将的热闹!!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她暴怒的吼声震得整个军帐嗡嗡作响。本以为是自家父亲在对着人发火,程小将军还想维护一下风尘仆仆赶来的人,掀帘进去,却见自己的父亲被人训得蔫头耷脑地躺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青衣男子戳着他的额头还在暴喝着什么。
程钺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他正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地走掉,青衣人却早就已经看到了他,那人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怒火,只脸上还是阴阴沉沉不辨喜怒的样子,冲他微微颔首:“有什么要和将军汇报的就进来吧,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一听她要走,程昱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和威严了,他努力从床榻上挣扎起来,急急地拽住了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唤道:“师傅?师傅!”
“你先放开。”顶着程钺惊悚的目光和程昱哀求的眼色,温庭湛轻咳一声,还是硬起心肠,极其残忍地将程昱扒拉在自己袖子上的爪子掰了开来,到底还是不忍心,特地向他解释了一下,“我现在不能随意出现在这里,过几天会以别的身份重新出现的。莫要着急。”
因着程昱突发奇想地参与斗将,她比京城中的任何人都要先知道温家军现在的局势,走出帅帐,闭眼感受了一下,楚烨应当正身处朝堂中。她勾了勾手指,附在楚烨身上的阴气收到了她的示意,轻轻扯了扯楚烨的头发,努力吸引了楚烨发散的注意力。
楚烨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他微微侧过头去,正对上一小块淡黑色的雾气。是先生!他微微偏过头,将耳朵贴近了那一小片黑色,如愿以偿地顺利听到了温庭湛远隔千里的传音,对方的声音中满是疲惫:“阿烨,搅混水,求你,设法带兵来援。”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迟疑了片刻,却没有出口,只是轻咳了几声,断去了音信,楚烨心中一震,他的先生何曾对他用过求字?能逼得向来风淡云轻的先生动了情绪,想必是对先生而言,是有极重要的人或是事务,更是碰上曾经留有阴影的记忆了。
他看了看那些正争论地热火朝天的臣子,心中轻哂,先生生前,怕是也为了这样的场景发过愁吧?还是,他的先生就是因为援兵久不至,生生被困死在边疆?!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楚烨暴虐的情绪几乎要化成实质,手中笏板咯吱作响,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踏前一步,楚烨定了定神,他回不到先生的时代,自然做不到为那时的他撑起一片安定的后方,但现在这些臣子,特别是那些满脸伪善的求和派,可是自己撞上来的了。他面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中却是暗暗打起了机锋,任凭一众人争得面红耳赤。
一道清冽的笑声在各种怒斥和之乎者也更显突兀,众人看时,楚烨竟是旁若无人、自顾自地鼓起了掌来,待人声渐歇之时,之前清脆的掌声还在朝堂中回荡,那人语调轻快:“各位大人今日可是请烨看了好一出大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