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温庭湛的院子里已经整整齐齐地站了十一个人,她侧首看了一眼来人,在心中清点了人数,这才恍若回过神来一般,复又轻轻啜了一口茶水,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宽大的白袖轻轻一挥,先前熄灭的宫灯悉数亮起,照得院内恍若白昼。
白衣的青年将军腰侧佩着名剑凝渊,就这样无悲无喜地站在昏黄的宫灯光晕下,站在众人面前。这一晚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除了前些年已经去世的冯宿,温庭湛定定地看着这些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忽然极淡地问了一句:“这些年,都还好么?”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张浩,毕竟是镇远侯的亲卫长,对温庭湛的认识远比其他人全面得多,他看着那个同从前并无二致的人,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涩意,红着眼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了下去,抱拳道:“属下亲卫长张浩,见过将军!”
温庭湛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扶起他,语气少见地温和:“浩子,这么多年,你倒还是这般脾气,半点没变。现下我早已不是将军了,连那个劳什子侯爷的称号,都是被前朝撸了去的,你又何必向我行礼。”
“将军,”张浩被温庭湛拉起来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恍惚,将军的手冰冰凉凉的,比起活人的手倒更像是块千年的冷玉,他拽着温庭湛的衣服,终于有了些许实感,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随即正了脸色,“将军,你永远是浩子的将军,欢迎回来。”
温庭湛看着呆立的众人叹了口气,她选的属下,自己自然是信任的,看到他们一脸狐疑的样子,却是颇有些哭笑不得,她抽出腰际的凝渊,当空耍了个剑花,亮蓝色的剑光一闪而没,在园子里犁出一道深深的剑痕。她转头看向众人,一个个点过名去:“阿信,源朗,小杰,桐子,芸娘,阿落,阿泉,兴安,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老一辈的将领们早在温庭湛战死前就已经或是退隐或是去世了,温庭湛手下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将领,都是当年由着她一手提拔管教的年轻人,即使中间相隔四十几个春秋,也不过才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虽从战场的一线退了下来,却尚还有着运筹帷幄的能力。
众人终于从一片空茫中缓过神来,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希芸,毕竟是女子,再加之是从京城中随着温庭湛参军的,即使在军中沾染了豪放不羁的性情,也到底是多愁善感的,她一把抱住了温庭湛的腰,冲撞的力道大得甚至让温庭湛都微微晃了晃身形,她将头埋进温庭湛的怀里,嗅到了令人安心的清浅竹香,忽然间就落下泪来:“公子——”
温庭湛苦笑着任她在自己怀里闹腾,等她险险止住了泪水,略微缓过几分神来,才扶着她站好,修长的手指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都已经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像个小孩儿似的,也不怕被小辈看了笑话。这些年,小五有没有欺负你啊?”
一个黑衣身影应声出现在温庭湛面前,端端正正地跪好:“主子。”
“哎哎哎,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温庭湛一愣神的时间,就看见这人竟当真跪在了她面前,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起来,忙伸手去拉他,嘴上还调侃着,“我就随口问问而已,又不是说你欺负她的意思,况且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你居然还叫主人呐?”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温庭湛出口的瞬间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懊恼地微微皱起了眉。她倒也坦诚,既然说了,就大大咧咧地告知了自己的状况:“确切地说,我已经死了,甚至连温家灭门的时候,我都没能醒来,近些日子才阴差阳错地成了鬼,又机缘巧合有了实体,现在和活人的状态也没差多少,你们大概,也可以把我当做活人来看。”
“行了,也别都杵在这儿了,先进去再说,”等了片刻,见没人接话,她都将人带进书房安顿好,抬手设下了一个结界,“现在的情况我了解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众人神色各异,见他目光扫过,都不自觉地低了头,颇有些默契地互相打起了眼色,暗五张了张嘴又合上,似是想说些什么,被身边的希芸一扯,又紧握着拳低下头去。周泉摇了摇那把向来不离身的折扇,轻轻叹口气,打破了这份难耐的安静:“将军,您不回来么?”
不回来么?温庭湛沉默了片刻,伸手对着光亮处看了看,苦笑道:“不了吧。”战事向是这个时代最关乎人命的所在,她以鬼魂之身配药救人尚且有天罚,更何况是这样的场合,但她为了给迫不得已时留一条退路,又不能说出实情,只能推脱到自己的身份上。
“我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看着周围一脸期待的众人,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温家已经断了传承,没有必要再挑起帝王疑心,我这次,只是来告诉你们,无事,我在。”
其实这个理由有些牵强,这里本就是温家军多年的驻地,军需向来是自给自足,甚至连将领的职位都由不得兵部调动,只是上书请封便可。现下潼关城所有的实权家族,除了程昱以外全部都在此处,若这些人一致将她推上将军之位,就算真的是皇室不愿,也是无法影响到此处的——温家军戍守边疆多年,连自己的将领都不能有么?
但是温庭湛的那句“无事,我在”已经彻底挑起了这些人的回忆,温庭湛看着这些熟悉的人,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平日里镇定自若的老者纷纷撇过头去抹泪。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横枪立马,眉眼风流,带着他们驰骋疆场,替他们挡下灾劫,即使满身鲜血,看见他们也会勉强笑着说一句“无事”,到了绝望的时候,也会沉声道上一句“我在”,哪怕是没粮没水,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这人也向来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哄着他们说“无事,我在”。
当年被他骗着和程昱一起带兵去并州,他独自一人领着几千伤兵断后,他们在并州城门关上以后才发现他的计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烧了栈道,看着影一带回了那具满是鲜血的尸体。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们尚能听到一句当年的“无事,我在”。
许久,温庭湛轻轻松了一口气,终于压下了波动的情绪:“我不回去啦。”不回去了,整日的烽火鲜血,她已经倦了,等报完温家的仇,她大概,会随意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下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自己的日子,等到哪天彻底厌了,便自尽于此吧。
希芸擦了擦眼泪,拽着红着眼眶的暗五,蹲身行礼:“公子,您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够了,他们这样的人,手上不知沾染过多少条人命,又向来没有什么仁慈之心,也不知有没有来世,下了地狱,怕也是聚不齐的,能够再看一眼公子,也算是赚了。
有她带头,剩余的几人一个接一个地半跪下去,像是当年效忠时一样,对着她行了原先在她手下时的身份所需要的礼节:“属下见过将军。”
温庭湛并没有制止,只轻轻叹了口气,将他们一个个地亲手扶起,不管出于怎么样的心态,时隔经年,即使死过一次,还是有人愿意在原地等着自己的感觉是真的很暖心的。她摁着众人坐下:“温家的仇,肯定是要报的,但是你们,便不要再牵连进去了。”
温庭湛先看向了从刚才起便沉默不语的冯岩:“冯宿他……”这是唯一一个对她而言的陌生人,冯宿是原先兄长的暗卫转名,后来为她所用,她死的时候,冯宿几个被她一并打包扔给了程昱,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当不会有危险。现在初来乍到,边疆的事情她实在是不清楚,便只能询问前来的冯家后裔了。
冯岩定了定神,前朝镇远侯威名赫赫,不论外界传言光是从母亲口中,他就听到过好多对他的称赞,只是没想到这人如此年轻俊秀,竟像是个世家公子,心中不免有些幻灭。再加上祖父为他而死,对方却似是毫不知情,他心中顿时有了轻蔑之意。
他上前一步,拱手作礼:“冯宿是祖父名讳,祖父早在潼关之战中便已战死沙场了,前些年,家父也在一次敌袭中战亡。”少年人的嗓音清亮中带着浓重的不服,眼前这人何德何能得到这样多的拥护,连祖父的事迹都不知道,不过是一个恰好姓温的小白脸儿罢了。
温庭湛并没有和小孩子计较的兴趣,更何况是隔了两代,她从对方气愤不平的话中抓住了重点,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什么叫在潼关之战战死——我不是让你们撤回并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