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暗五闻言,立刻跪在地上请罪,“暗五违背主人命令,带冯宿接应影一,影一和冯宿在护送主人回京途中遇袭身亡。请主人责罚。”
“带我回京?遇袭身亡?”温庭湛的声音都在发抖,她的那具尸体,甚至让整个温家为她陪葬还不够,甚至葬送了两条活生生的性命,“你、你们!”
暗五跪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温庭湛看着他倔强的样子,只觉得一股怒气沿着经脉逆流而上,心中的酸涩和愧疚撕扯成一团,她眼前一黑,伸手抓住胸口的衣料,竟是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主人!”“公子!”“将军!”各式各样的喊声霎时间融成一片,温庭湛略显艰难地摆了摆手,良久,方才缓过一口气来,唇角上还带着些许未拭净的殷红,脸色苍白:“无事。”
她松开了紧攥着心口布料的手,终于勉强定下神来,第一句话便是冲着还跪在地上、有些手足无措的暗五说的:“罢了,都那么久了——你且起来吧,坐好了,没有在怪你的。”
暗五顺从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温庭湛的神色,微蹙了蹙眉,到底还记着暗卫的规矩没有开口,只是没有坐回原位:“主人,当年温家之事,另有隐情。”
温庭湛沉默了片刻,到底是叹了口气,是她想当然了,以为自己的安排并没有什么错漏之处,更不可能有她意料以外的事情,现在看来,仅是来自京城的消息,是不可靠的。她垂眸转了转杯盖,轻轻抿了一口杯中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且说来听听。”
暗五闭了闭眼,掩住自己波动的情绪:“当年帅帐中西凉的信函是真的,那交易,也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是……”他的嗓音沙哑得无以复加,到底没能全部说完,但在场的所有经历过那一场风雨的人,都已经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温庭湛颤着手放下了杯子,站起身来,她唇色雪白,面如金纸,连声音,都颤抖了:“暗五,你、你的意思是这些,这些都是……”她的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呼吸都带了血腥味,这样的结果,是她最最不能接受,可是她分明看见暗五闭着眼微微颔首。
真相大白。
难怪当时的战术一次又一次地被西凉人识破,难怪朝廷运来的粮草要么遭遇劫匪要么就是质量极差,难怪宣旨的太监脸上带着近乎诡异的恶意表情,她一直以为是京中其他世家作梗,却从没有往皇室身上想过,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解释了。
温庭湛跌坐在了椅子上,以手掩面,声音嘶哑:“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在我努力想要保护这个国家,捍卫这个朝代的安宁的时候,它的主君暗地里竟同敌人的首脑联络,联合着西凉人狠狠捅了我一刀。
我知道了,我统领下的卫队,甚至是后来派来的将领里竟然还会有帝王的内奸,为了自己以后的飞黄腾达,视人命为无物,甚至要置以朝夕相处的同袍于死地。
我知道了,我曾经向父亲发誓效忠的人,向着温家列祖列宗发誓要守护的国家,为了铲除我,甚至不惜用这样大的利益去与敌人交换,就为了让一个掌握着实权的家族万劫不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
她以手掩面,轻轻笑了起来,笑声悲凉绝望,泪水顺着指缝肆意蔓延,很快便浸透了衣袖。又笑又哭的情绪波动让她很快呛咳了起来,她甚至感觉到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咬紧的牙关淌了出来。她想象过人心恶毒,但是从没有料想到这样的结局,是她错了,错的离谱,以至于要用这样的代价偿还。
希芸看着他近乎疯狂地笑着,流泪,咳血,颇为不忍地开口轻声唤道:“公子、公子。”
温庭湛的情绪没有那么快结束,她听出了是希芸的声音,强自压下脑中的纷杂繁复,轻轻地应了一声,开始收拾自己狼狈的仪容,心里却已生了死志,就这样吧,人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她活了三辈子,见识过了血腥,体会过了温暖,现在又知道了人心黑暗,她已经活够了,等到替温家报完了仇,她若是还有命在,便自裁在温家祖地谢罪好了。
等温庭湛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众人的时候,嘴边的血迹和满脸的泪痕已经清理干净了。她眼尾飞红,衣襟上还沾染着些许红色,身上却已经带上了极寂寥的冷意,连出口的话语中都不带一丝温度:“今日叨扰了,已经很晚了,各位还是早些回家吧。”
暗五还想再多说些什么,衣袖被希芸狠狠拽了一下,他略有些疑惑地微微侧首,正对上了希芸眼中闪烁的凶光,顿时闭了嘴。依旧是由希芸带头,众人三三两两地告退离去。
张浩是最后一个告辞的,他的将军倚着桌子坐着,听到他的话,甚至懒怠抬头,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他走出院子的时候,却看到了院门外站得整整齐齐的同僚——十一个人都在,一个不少,见他出来,暗五微点了点头,运起了当年影卫的功法,重新进了院子。
温庭湛手下的这些人都是出身贫民或暗卫,即使是最文弱的周泉,当年也曾有学过影卫的功法。这样的掩藏在平日里自然是会被发现的,但是温庭湛之前本就有未愈的旧伤,现下又心态大乱,加之尚未很好地适应鬼魂之身,自然察觉不出这样隐蔽的气息。
他们很快潜入了原先的那间小屋,温庭湛正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抱膝坐在床榻的最里端,靠着墙壁的角落,双眼无神地放空着自己。大概是因为身边已经没有了什么能够让他在意的人,他已经彻底放开了对自己原有伤势的掩饰,时强时弱的内息混乱成一片,他却丝毫没有调息的意思,任凭那些内息随意冲撞自己的经脉。
他没有自伤的意思,但是那样空洞无望的眼神,连出身暗阁的暗五都心中揪疼,恨不得自己从没有说出真相。众人转身欲去的时候,正听到了他们的将军微动了动手,仿佛是要抓住什么,唇齿间溢出一声呢喃,“哥哥,别、别走”。
众人愕然回头,他们的将军似乎陷入了梦魇,他的手还维持着抓握的状态,就这样愣愣地张大了眸子,带着一丝愕然和不可置信。仿佛错过了什么一般,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咬着牙忍耐了半晌,还是偏头吐出一口猩红,伸了伸手,这次连抓都不敢,只带着讨饶意味地勉强笑着,极轻极轻地又唤了一声:“哥哥。”
温庭湛看见自己的兄长温和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笑了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她心知这是幻觉,却还是极力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衣摆,想留下他。对方修长的手指轻松掰开了她紧攥着衣角的手——她本来,也没敢握得太紧。
但到底是失落的,她探了探手,终究没敢再抓一次,垂眸,忽略了自己加重的伤势,只小心翼翼地唤着对方,生怕打破了这个美梦。哪怕这一切全是假的,哪怕这个梦境一次一次加重着她的伤势,都无所谓了,她只要,有人愿意陪陪她而已。她顿了顿,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的哥哥,听到这一声无措至极的呼唤后,便当真停了下来!
于是众人看着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哥哥”,一口一口地呕着鲜血,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凌乱,衣襟被红色染透,他却似乎毫不在意,脸上绽出了极轻松的笑容,那双本就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中也仿佛落满了璀璨的星辉。
希芸捂着嘴,近乎疯狂地运起轻功,几乎是一瞬间就来到了院子外面。她跪在院门口泪水横流,口中溢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她的公子,这一生实在是太苦了。随后出来的暗五默默地揽过了她,轻轻叹息一声,哑着嗓子道:“我把主子打晕了。”
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才知道,他们的将军对自己早逝的兄长极为依赖,每逢对方的生辰,都会提着酒独自去他战死的地方祭拜。可即便如此,此前的多年征战,他何曾露出过这等神色?是怎样绝望的心态,才会生生让这样一个仿佛定海神针般的人摧折了脊梁。
希芸不愿去细想,也不敢去细想,她怕自己一时冲动,便要提刀斩了那群站在朝堂上狼心狗肺的畜生。听到暗五的话,她也只是愣怔着应了一声“好”,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愈发担忧。她忽然间就想起了绿芜来,若是她还在世,一定知道该用何种方法吧?可惜朝代更迭,早已是物是人非,再回不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最为沉稳的尤兴安开口:“都回去吧,将军既是不愿让我等看到这样的状况,我们装作不知便是了。暗五传信给星陨阁总阁,让他们看着点,左右人在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