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止息的时候，温庭湛挣扎了一下，从床铺上撑起了身子，踉跄着站起身来。时间实在不多了，光是她自身的回复状态就用了整整一天，剩余两日，她既要布置好祭祀要用的阵法，又要记下冗长的祝词，她并不想让旁人帮忙，所以，现在也实在没有什么时间让她浪费。

她为自己小心地斟了杯茶，过了夜的茶水冰凉而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慢慢滑向胃部，引起了一阵不适的战栗，温庭湛微蹙了蹙眉，并没有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她一小口一小口地饮尽了杯中剩余的液体，在没有下属和友人在场的情况下，她也懒怠于遮掩，况且她对自己的身体向来不甚上心，在她看来，只要不是立刻死亡，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并没有添置衣物的打算，紧了紧身上的淡青色外袍，温庭湛瞥了一眼房中的陈设，叹了口气，伸手摘下了挂在墙上的那一柄凝渊，转身向外走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楚烨这边，小七的奶音叭叭叭地就没有停下来过，温庭湛一拿起那个水杯，她就开始尖声叫喊，声音中满是不可思议：“刚难受完，美人哥哥怎么能够喝凉水？”

好容易等温庭湛喝完了茶水，拿着剑出去的时候，她又惊叫起来：“这么冷的天！美人哥哥就穿这样少的衣服？！这会冻死人的叭？怎么可以这样！”

楚烨一时间又是心疼先生，又是烦小七的大惊小怪，一时间心情复杂。

“你美人哥哥是鬼魂，怎么可能感受到温度？你这架势也太烦了吧。”吐槽完小七，他才惊觉自己话语中的漏洞，于是又脸色阴沉地往回找补了一句，“还有，你为什么叫他美人哥哥？他才不是你的美人哥哥呢！那是我的先生！”

“你在说什么？他长得这样好看，怎么就不是我的美人哥哥了！”小七简直被这倒打一耙还毫无知觉的人类惊呆了，小孩子敏感的独占欲瞬间占了上风，再想到上一句话，她都要被眼前这个无知的人类气笑了，连之前软糯的小奶音都变成不可置信的尖叫，“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鬼魂！我们又不是死物！我们也是会痛会难受的好吗？”

楚烨向来擅长从颠三倒四、遮遮掩掩的话语里挖掘出自己想要的信息，他直接忽略了小小七对于他“我的先生”说法的否认，甚至并不想承认刚刚占有欲爆棚的那个人是自己。他只是死死抓住了小六的话语中透露的他所不知道的信息：“什么叫鬼魂会痛会难受？”

直觉告诉他，对他的先生而言，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而且小六应当十分清楚，甚至可能比京城文家的现任家主了解得更多。他真的很想了解先生的世界，哪怕是用上了这种卑劣的手段来从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手里得到只言片语，也好过真的被他瞒上一辈子。

女孩子早就已经熟练地接受了自己是鬼魂这个设定，闻言，毫无负担地开始嫌弃眼前一无所知的人类：“美人哥哥都完全化形了，还是和生前的模样分毫不差。这个状态下，我们鬼魂就和人没有什么两样了，都是要吃饭睡觉，都会被你们人类的兵器伤到，会生病会受伤甚至还会死的！而且我们生病，是没有药可以吃的！”

她停了一停，似乎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最后还是放弃了，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埋怨说了出来：“你们人类怎么这么心大啊？美人哥哥这么强大的鬼魂，受了这么多次天罚，你们还放着他不眠不休不吃东西？！现在刚刚舒服一点就喝冰冷的茶？要用了就用，不要用了就丝毫不关心吗？哼，果然人类都是一个德行，就没一个好的。”

“什么？”楚烨被小七的话语砸的满脸懵，他真的都不知道，“是这样吗？先生，先生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从来没有说过他要吃饭睡觉，从来没有说过鬼魂的生活，他一脸茫然地回想，却只想起那个从来都只是站在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的青衣身影。

回过神来的楚烨满脸郑重地看向肩上的小黑团子：“小七，现在我在这里，还帮不了你的美人哥哥，但如果鬼魂有什么禁忌被他触碰了，还麻烦你告诉我！”

两人正说话间，温庭湛已经走到山中，来到了密林深处。在两人的注视下，青年近乎随意地捻起了一个手诀，蹲下身来，几点莹莹的乳白色光晕在林地上凭空出现。小七瞥了一眼他的动作，闷声闷气地回应道：“喏，这不就是触碰禁忌了么？”

“这是什么？”有小七在身边，楚烨的性子也被带得有些活泼，再加上看完了先生所有动作的他简直一头雾水，越想越懵，急忙直言相询，“我看先生刚刚只是捻了个手诀，也没做什么啊？你们鬼魂对禁忌的判定都是怎么样的啊？！”

“这是星辰之阵啊，”小七在心中悄悄翻了个白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一人一鬼，一个啥也不懂，一个啥也不在意，不过看在楚烨之前对她心怀善意，长得又不错的份上，她还是很给面子地解释了几句，“演天地之象，布两仪八卦之阵，以心血为祭，引动星辰之力为吾所用，谓之星辰之阵。心血是鬼魂存在的根本，没有心血就只有魂飞魄散。”

果然，画面中的男子踏起了奇怪的步伐，低沉中略带沙哑的声线唱着古老的赞歌，透过小七传递的画面在两人耳畔响彻。只听了几个音节，小七就笃定地开口：“这是我们鬼魂的灵歌，也就是推演天地之象时要用到的祭祀赞歌。”

“闭嘴吧你，”她一眼看穿楚烨的心思，在他意欲开口前从自己身上撕下了一小块薄膜似的黑雾，精准地堵住了他的嘴，“鬼魂的祭祀到了一半被外人打断的反噬远比完成祭祀带来的天罚要严重的多。口是心非的人类，他这么搞不全是为了你，还要妆模作样地拒绝一下。”

刚刚用最粗暴的方式替自己彻底疗好伤的温庭湛并没有他们看到的那样轻松，她的身子还因为之前承受了过度的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带着些许不受控制的生理性的虚弱无力，不停咳血的嗓子也并没有完全恢复到足以让她毫无阻滞地唱出赞歌的程度。但推演一旦开始，就再没有办法中途停下了，温庭湛能做的，是尽量保持神智清醒，不出错。

其实这个场景即使小七和他两个人都一直看着也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实在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心中担忧难过而已。楚烨在朝堂中对着对手上司都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骗利用，甚至略施小计就能将那些傻子玩弄股掌，可却唯独对他的先生没有分毫办法。

知道先生在为他付出，楚烨自然是毫无睡意，反正天色将明，他紧紧盯着小七模拟出的画面，誓要将每一个细节刻在脑子里，印在灵魂深处——是他没用，竟然叫他的神明为了帮他反复受伤。他要好好记着，等之后他有了能力，一定要亲手奉养他的先生，他的神明。

温庭湛沿着错落有致的白色光晕来到一个极偏僻的地方，轻挥袍袖，卷起的风吹散了地上的落叶污泥。他一拂衣摆，毫不嫌弃地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盘膝坐下，抬手结出了一个极其扭曲怪异的手印。稍微顿了顿，他开始不慌不忙地变幻起了打出的手诀。

“不要！不要啊！”小七的尖叫声快速而刺耳地响彻在楚烨的脑海中，“啊啊啊啊！人类！快阻止他！他要召唤自己的尸骨！他要用尸骨摆阵！你快阻止他啊！”

小七和他嬉皮笑脸了一整夜，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即使是生气尖叫，她的声调也只是上扬了些许，带着点不满和愤怒，这样恐惧的情感，是他第一次从小七的声音里感受到。楚烨顿时暗叫不好，也不管先生会不会生气，直接大喊出声：“先生，先生！”

男子结印的手微微迟疑了一下，小七还在惊恐地抽噎着，读到了他脑中的思绪，极勉强地回答了他一句：“我已经放下了结界，别、别人听不到的。”

温庭湛在恍惚中听到了楚烨的叫喊声，声音的音调焦急而恐惧，但是她只微顿了顿，自嘲地笑笑，并没有停手，也并不打算回答他。那些人总是一样的，关心她，关心她的身体健康，关心她这条烂命能活上多久。何必呢，她都对自己没什么所谓，没有价值了就干干脆脆地走不好么？

楚烨看到男人苍白的脸上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他温柔而残忍地轻轻颔首，手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停滞，小七的呜咽声已经变成了伤心的嚎啕。

不大一会儿，零零散散的白骨就开始慢慢在他的脚边出现，他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按在胸口处，微蹙了蹙眉，显得有些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