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还按在胸口,温庭湛的神情微微空白了一瞬,以尸骨为阵的确是最安全的做法,但对她的消耗也实在有些大。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愣怔了一瞬,就极慢地弯下腰,顺势缓缓蹲下身去,唇角出现了一丝隐约可见的血色。
修长的手指握住了瓷白的骨骼,温庭湛的脸色已经白的不剩一点人气了,瘦削颀长的身躯晃了晃,终于神情恍惚地半跪在了地上,轻轻呜咽了一声。
若是有实体,小七的眼泪怕是可以淹没整个营地了,此刻看到温庭湛半跪在地上失去清醒的样子,终于彻底崩溃了,她在楚烨脑海中疯狂地尖叫:“救救他!快救救他!他要是现在就失去意识,以后就再也不会清醒了!!”
可现在已是清晨了,兵士们扎营的地方已经响起了打火造饭的声音。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声和脚步声无比鲜明地在楚烨耳畔响起,和小七在他脑中哭叫的声音混合在一处,显得说不出的怪异。就像是他站在阴间和人界的交界处一样,一边是阴风阵阵,哭嚎不止,想要让他一起永坠地狱,另一边,只要他不理会小七,伸手推开门,就是慢慢的人间烟火。
楚烨愣了一下,就看到了自己已然半伸出去的手,他转过头来,看向画面中的人,一边在脑海中询问道:“小七,我若是现在出去,会怎么样?”
“你出去啊!有,有本事,嗝,有本事你出去啊,”小七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受尽了委屈,“只要你整个人从这个画面前穿过去,我就会死,然后分离的阴气反噬本身,美人哥哥本来就伤重,没人唤醒再加上反噬的伤害,自然活不长久,你就可以自由了。”
先生?先生会死!楚烨有些恍惚的神智刹那间回笼,他清醒时,再看看自己的处境,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和画面一起,不知何时转了个方向,正面对着门,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一半穿过了画面,后脚也已经提了起来,离万劫不复就差半步。
楚烨整个人后仰,踩实了后脚,这才强行退回了自己穿过画面的半步,腥甜感后知后觉地从喉底泛起,他仰面看向天色,和刚才发生的一切极为相似,此时正是清晨,帐外的号声刚刚响起,小七的哭号声依旧吵得惊人,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喉咙微动了动,到底没有说出自己方才的异状,小七似乎也只当他是急着要去寻先生,还告诉他这个画面无法让他转移过去。楚烨狠狠松了口气,倒退几步,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还好还好,他及时清醒了过来,没有害了先生。顺手将茶壶中剩余的冷水灌进自己的肚子里,楚烨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被后怕的冷汗浸透了。
他定了定心绪,看向画面中的人,白衣公子依旧半跪在地上,握着自己骨骼的手用力到青白,地上散乱的骨架被整齐地码放在了一边,已经有几根白骨摆到了合适的位置,他的袖摆上已经又染上了斑驳的血迹。或许是知道深山野林不会有人,先生对自己的伤势也是格外的放任,闷哼声中,他近乎面无表情地用袖摆揩去了嘴角漫溢出的鲜血。
见他已经清醒了过来,又知道先生在他们面前的强撑,楚烨根本硬不下心来叫他知道自己看到了他的虚弱。随口应付了副官的询问,楚烨一边打理着自己,一边将团子搁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在脑海中询问道:“我有什么能帮先生的么?”
“呜,嗝,没、没有的。”小七的声音还打着颤,“我们鬼魂的法术,所有的后果都是自己承担的。这、这叫做,生死由命,无怨于人。”
楚烨捧着手中作为早餐的饼子,眸光中现出些懵懂的情愫来,生死由命无怨于人啊,他如何担得起先生这样的厚爱,那个白衣的身影,瘦削而修长,似乎,也不是他看到的那样强大,或许,哪一天,他也能让先生停下来,借着自己的肩膀稍微靠一靠。
吃过了早饭,他跨上了马,遵从着自己的本能驱马前行,大半的注意力还留在脑海中尚在不停变动的画面里——小七为了不让他因着一时失态,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将那一面可以映射出先生状态的幕布转移到了他的脑海中,分出些许心神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几刻钟的功夫,那些白骨已经各自摆放在了适合的位子上,白衣的袖摆已经染透了鲜血,他的先生半靠在古树的树干上,面色带着一丝潮红,气息凌乱。平复了片刻,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拧干了自己衣料上还在滴落着的血液,仿佛那只是被清水沾染的湿痕。
他听见他的先生低低地咳了几声,那人安静地跪坐在白骨围成的阵法中央,纤长的眼睫微微下垂,在本就白皙的皮肤上打下了一小片阴影,显得无辜而脆弱。他缓缓抬起了手,修长的手指从滑落的衣袖中伸出,交错、分离,复杂的手诀变幻令人眼花缭乱。
这样高强度的法术显然对他有着不小的侵害,苍白俊秀的鬼魂在透过叶片流落在他肩头身侧的碎金中眯了眯眼,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一般,轻轻地喘息了几声。低低的呻吟声像一道细细的电流,透过脑海中的光幕,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楚烨的耳膜。
或许是哭累了,此时的小七无比安静,于是一股难以控制的感受便顺着那道轻轻的喘息爬进了他的脑海,几乎一照面就击穿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瞬间满脸通红。
楚烨机械地控制着自己的坐骑向前,脑海中嗡嗡作响,刚才那一刻,他居然会想再听到先生的喘息声,想把九天之上的神祇拖入尘世,想看到白玉般的面庞染上霞色,想看到平素清冷镇定的容颜在自己面前碎裂、只对着他一人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来。
在楚京,为了融入那群官员,他不是没有接触过秦楼楚馆,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这是他的先生啊,这是他亲手放在心头、光风霁月的神祇,他怎么敢、怎么敢?
楚烨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多时,腥甜的味道在他的口腔中蔓延开来,他确认自己完全清明的神智,却不受控制地回想着那声喘息,想着曾经看到过的,先生在他面前流露出的为数不多的虚弱和在照料先生的过程中不小心瞥见的白玉般的肌肤。
他在心底唾弃着自己的想法,真是疯了,若是先生知道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弟子是这样龌龊恶心的断袖,还对着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一定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的。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楚烨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容于世的感情,他喜欢上了自己的先生,那个悉心教导他的、对他而言也算是如师如父的长辈,那个无论何时都风淡云轻地挡在他身前的单薄身影。现在想来,在宁家后院里惊鸿一瞥的温柔色彩,不仅点亮了他灰暗的人生,也同样点亮了他的心,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一阵重过一阵的心跳声终于唤回了楚烨飘飞的神智,他努力定下心来,重新将自己的目光转换到脑海中的画面上。不知何时起,手诀已经定格,凝渊正安静地杵在鬼魂的身边,幽微的蓝色光晕在白骨之下流转,洒落的阳光在白衣上流溢着金色,那人微微垂眸,几缕青丝落在他的颊侧,恰好挡住了他苍白得有些过分的俊逸颜色。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每一根白骨之上,都有一朵娇艳魅惑的蓝色颤巍巍地钻了出来,鬼魂的脸色愈发地白了,细细分辨,楚烨甚至能听到对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毫无预兆地,坐在阵中心的人一口鲜血喷出,血色渗透进幽蓝的光晕里,转瞬之间便不见了痕迹,倒是白骨上的花朵仿佛吸收了什么大补之物一般,愈发娇艳了起来。
他的先生又低低地咳了几声,几滴血液溅落在阵法上,那些花朵终于缓缓地盛开。冰蓝色的花瓣在阳光下舒展着,簇拥着阵中心的绝色青年——那人素来严肃的容颜上缓缓勾勒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勾魂夺魄,恍若晴光映雪,又似乎刹那春暖花开,惊艳了时光。
楚烨压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眸中闪过难掩的思慕,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身边的一切,就这样愣愣地伸出手去,仿佛想握住那个虚幻的影像:“先生……”
身体的本能到底是在的,加上温庭湛的笑容不过是一闪而逝,即使这一瞬恍了神,不出片刻,楚烨就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在马背上稳住了身形。
白骨随着花朵的盛放悄然粉碎,娇艳的蓝紫色直接扎根在了土地上,亮蓝色的丝线从外层每一朵盛放的蓝色根部延伸出来,顺着直线汇集到阵法中心、先生的身前,那里放着最后一块骨骼,是先生生前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