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咽了口吐沫,她当然能理解习武之人忽然被人发现身受重伤时的心思,因此,温庭湛的反应实在算不上奇怪。在温庭湛带着些悲凉和释然的警惕目光中,苏若摊开双手慢慢后退了几步:“我没有什么恶意,你这伤势……”
说道一半,抬起头又看见了温庭湛强撑的模样,毕竟是自己喜欢过的男子,看着他这样虚弱却依旧不愿倒下的样子,苏若也是会心疼的。她的眼中划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受伤,看着温庭湛的反应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乖乖地选择了离开:“算了,我现在就走。”
温庭湛目送着人一路踩着轻功远去,这才勉强松下口气来,缓缓闭上眼。就是这时,楚烨意识内的简荇猛然间关闭了光幕,楚烨看着小肥啾在自己的意识里蹦跶了两下,用翅膀拍了拍胸脯,很人性化地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吓死我了,还好关的快。”
又过了一会儿,等那阵特点鲜明的气息从她的感知中撤了出去,简荇这才从意识中探出头来观察外界,片刻后,又退回来狗狗祟祟地重新打开了画面,还颇为熟练地安慰了下一旁茫然的楚烨:“看吧,刚刚他用自己的气息探测了下四周,现在已经没事了。”
楚烨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重新将目光转向画面上的情形。果真,只有在彻底没有人的时候,他的先生才是完全放松的。楚烨看到刚才还强撑着身子不肯服软的男子一手抓着帅帐边的旗杆躬下身来,呼吸破碎而凌乱,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连指节都握得青白。他缓了好久,才勉强聚起了些力气,伸手撩开了帅帐的帘子,走了进来。
那人将长枪横放在桌案上,伸手到了杯冰凉的茶水喝下,原本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红晕。他走到楚烨昏睡着的身体边坐下,替他小心地掖好了被角,理了理他因着方才的动作而略显凌乱的碎发,甚至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来估量他现在的体温。
在确定了他只是睡了过去,向来强势的将军这才安静了下来,看着榻上人还有些苍白的脸色,轻轻叹息道:“阿烨,我活不了多久了。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的性子可怎么办啊?”
温庭湛的脸上首次露出了可以称之为茫然的神色。他落寞地垂下眼眸,将自己还沾染着鲜血的手掌举到面前,细细打量着掌心纹路中干涸的红色:“真的,没剩多久了啊。”
先生在胡说些什么?!他是鬼魂,是人们心中天上的神祇,甚至上世的雕塑牌位都还有人祭拜着,他怎么可能会有事?楚烨咬紧牙关,正要冲出去阻止先生的自怨自艾,却被身边的肥啾一爪子踩住了身子:“别闹了,好好听着,你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楚烨近乎不敢置信地回头,却对上了双黝黑的瞳孔,小肥啾的鸟脸上全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语气中带着无可辩驳的音调:“我们鬼魂,对自己的离开,都是有感觉的。”
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地在楚烨面前作死,变成小肥啾也只是因为自己的形象郁闷了片刻却不见震惊恐惧。连她这个外来的灵魂都能感受到自己离开的期限,更何况是被众人奉为边疆战神的镇远侯温庭湛。估计连他最后的死因,都能被他自己隐约窥见吧?
他只不过是平日里不敢与他人说,怕增加众人的心理负担而已。况且在他的感知中,楚烨是昏迷的。而面对这种状态下的楚烨,温庭湛在失去说谎必要的同时,也没有了将真相告知他人的心理负担。所以现在他所随口说出的,必定是他们所不知道的事实和真相。
与自家的傻鸟对视了片刻,楚烨终于接受残酷的现实。于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现在已经初现风范的明君楚仁宗,彻底丢失了他引以为傲的智商和脑子,简荇看着那个在自己面前团团转着想要找出男神死亡原因的沙雕主人,心累到根本不想说话。
“不可能是劳累,不可能是饥饿,你当我家男神和你一样没脑子吗?”胆大包天的简荇在这些时日已经与楚烨彻底混熟了,怼人的话张口便来,“也不可能是病死的!你能不能用你手指头大小的脑仁好好想一想啊?!我男神虽然是只鬼魂,但他是将军啊,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会不了解。要是知道了怎么避免这样的结局,他怎么可能还在你面前忧愁啊?”
简荇被这人气了个半死,她一只翅膀插着腰,另一只翅膀都快戳到楚烨脑门上去了,若是果真化成人形再配上个经典的白眼,大概就是泼妇骂街的典型了:“你听听男神的话,我家男神武力值这么高,怎么可能自己凭空出问题?肯定是你出现了什么意外,让我男神不得不舍身救你,才会有这样!你可长点心吧,怎么可以天天指望着我家男神啊?”
楚烨连声应是,他心中清楚简荇其实也不过是这么一说,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两人都没想到,简荇这句话,竟是真的预言了未来。到那时,楚烨才是真的追悔莫及,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两人在意识中叽叽咕咕地说了会儿,倒也平静了下来。
温庭湛本就不是个多话之人,今日由于自身伤势的干扰,在昏睡着的楚烨面前难得流露出了些许脆弱。他的情绪本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楚烨身边静坐了片刻,等他再站起身来的时候,脸上那些迷茫脆弱的表情已经褪了个干净,就又是那个沉着冷静的镇远侯了。
作为一个将领,温庭湛并没有在帅帐中停留太久,他转到屏风后换下了轻甲,忍着疼痛替自己的伤口消毒包扎,便提着长枪出了辕门。男子颀长的身影愈行愈远,那人步调稳健,容色如常,除了他本人,大概再没有人会知道那袭宽袍大袖下是怎样伤痕累累的躯体。
简荇将楚烨从他自己的意识海中解放了出来,像原来那样展开了光幕。这次,两人却是什么也没能看见——伤势过重,温庭湛体内的阴气隐隐有了暴动的迹象。所以,在上药的时候,他亲手封闭了有些不受控制的阴气,以免伤到自己这方的人。断了阴气,凭借简荇现有的手段,她根本无法定位到他的准确位置,随意切换可能引来天罚,简荇只得作罢。
好在并没有间隔多久,温庭湛就派了人来帅帐中唤醒楚烨。温家军的帅帐有三顶,一顶是正经的议事场所,一顶是让军中的副将在受伤生病时休息的,最后一顶才是真正让主帅休憩的地方。三顶帐篷的形制基本相同,又时常变换,非温家军嫡系,根本摸不清它们之间的区别和变幻的规律,这也是楚烨他们能够坚持到温庭湛赶来的原因之一。
楚烨被人带进了议事的主帐,他抬头,正看见他的先生坐在上首,身旁围坐着温家军的所有将领,程昱亲将他迎进去,顺带打发了所有在场的兵士。楚烨行过礼,在先生身边拣了个空着的位置坐下,见众人都看着他不语,神色间带上了困惑:“这……”
没等他说完,温庭湛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阿烨,国姓为楚,你名楚烨,乃是当今圣上流落在外的唯一嫡子,非是宁家血脉。故臣等,需向你见礼,尊你为七皇子。”
在温庭湛自称为臣的时候,楚烨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在温庭湛澄清了他的身份之后,原先与他称兄道弟的几个将领悉数肃了脸色,相继恭敬地向他见了礼。他的先生率先与他撇清了身份,为数不多的朋友也爽快地成为了他的下属,楚烨却半点开心不起来。
帅帐中鸦雀无声,一声声“参加殿下”像是扎在心上的刀子,让楚烨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了下来,他抬手按上了胸口,那里正闷闷地疼着。这便是孤家寡人的滋味么?他还没有攀上权力的顶峰,就率先体验到了上面的寒凉,难怪没有人会愿意一直站在他的身侧。楚烨轻轻苦笑了下,所谓时也命也,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拥有真正的亲情和友谊了。
他偷眼看向那人,他的先生坐在正前方,腰背挺拔如松,目光柔和,面上还带着说不出的欣慰和自豪:“殿下,边疆的捷报已经快马送去京城了,想必不过几日,便会有回京封赏的圣旨下来,就该是您离开潼关的时候了。您不要担心,臣会一直站在您身后的。”
于是,楚烨那颗无所依凭的心忽然间就安定了下来,他忽略了简荇在心中叽叽喳喳的评论声,深吸一口气,躬下身去,行了最慎重的大礼,三跪九叩,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帐中分外鲜明:“楚烨定不负先生愿景,令这天下万国来朝,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