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温庭湛所言,加急的军报传递速度向是极快的,哪怕是楚皇在看完军报后写下的圣旨,也不过几日,便由一匹快马传递到了边疆。焚香接旨,明黄色的绸缎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和印玺,看似精细柔软的布料,却很轻易地便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温家军旧部忠君爱国,死守边疆,将潼关城封予温家作为屯兵之所,免除当地所有的朝贡赋税。作为监军的兵部侍郎楚烨,战绩不俗,军功卓绝,故升为定远将军,着其从支援边疆的兵士中抽取千人作为卫队,限一月之内凯旋归京。
归京可是一件大好事,听完了圣旨,根本不用楚烨多说些什么,他身边的亲卫早已帮他打包好了所有的行李。当日晚间,在温庭湛亲自下厨做了整桌饭菜后,酒足饭饱的众人就挥别了被限时带兵回京的楚烨,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回到了温家军的驻地。
十几日后,身披轻甲的楚烨骑着白马,重新回到了熟悉的京城。
不同于出征时的仓促和轻率,此刻他身后的那些兵士,都像是在战场上淬了血、开了刃的兵器,散发着凶戾而沉稳的气势,整齐划一的动作甚至让围观的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这才是驻守边疆的军队应有的实力,不像是京中只会欺压百姓的禁军。
一路上,众人的欢呼声和尖叫声几乎要冲上云霄,鲜花香帕甚至新鲜的瓜果,一股脑儿地向着游街的军队扔了过去。此刻边疆平和,这些兵士也当得起这样的荣耀,只可惜那些依旧驻守在潼关城中的温家军和指挥他们的将领,却是无缘这样的盛大谢礼了。
楚烨的双手攥着缰绳,想起了在他面前总是温润如玉的先生。同样是这个人,当他拿上凝渊,作为君子剑时,那股凛冽的正气,恍若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而当他拿起流溯作为镇远侯时,那种霸道嗜血的气势,却又像是一朵开在尸山血海中妖冶的曼殊沙华,平静、却唱着死亡的序曲。带兵巡城,这样的荣誉,本该属于先生,而不是一直躲在他身后的自己。
但是他的先生,现在还留在潼关,帮着他生前收下的弟子,处理着温家军中遗留的问题和他所处理不了的军务。这样想着,楚烨的心情又不知不觉地低落了下来,他攥在缰绳上的手微微泛起了青白色,竟是鬼使神差地,在自己脑海中轻轻唤了声小七。
简荇因着他这声呼唤,彻底僵硬在了原地,她恨不得把楚烨的意识揪出来打上一顿。楚烨以为温庭湛还留在遥远的边关,但是她知道啊,这位大佬现在就坐在楚烨的身后,伸手环着他的腰身,从她的角度看去,这个姿势像是把人直接揽在了怀里。
这么近的距离,旁边又没有任何的干扰因素来打乱男神的感知,只要她在楚烨的脑海中出声回应,不对,不用说是出声回应了,只要她出现一丁点阴气的波动,就是就一定是当场逮捕的结局啊!闭嘴啊,简荇在心里疯狂呐喊着,甚至想要流下悲伤的泪水。
而且这是古代,这里可没有什么铁窗泪,她的男神作为镇守边关、声威赫赫的将军,也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物,若是被发现了,她绝对逃不出一个死字。又是想要打爆蠢主人狗头的一天呢,简荇一面在心里疯狂问候着未来楚仁宗的先祖,一面极其悲愤地努力将自己的身子塞进楚烨的意识深处,顺便快速地用力踹了楚烨的意识一脚,闭嘴吧您嘞。
在没有收到回复的楚烨胡思乱想之际,他的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和不满,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背后包裹住了他,熟悉的幽冷竹香钻进了他的鼻腔,不知不觉间松开的双手被人小心地包住,按回了牵引着马匹的缰绳上:“收神!坐稳!”
?!这是!楚烨保持着自己的表情,小心地转移着目光的角度,一小块熟悉的衣料覆在他的银甲上,上面精致特别的纹路正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身份。于是楚烨的面庞“腾”地红了个彻底,他微微侧首,避开了耳畔清浅的吐息,讷讷地回应道:“先、先生。”
将人圈在了怀里,确认了对方不会出现游街时坠马这样的状况后,温庭湛这才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有些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心:“解释。”
不论如何,温庭湛都觉得她亟需关于这件事的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包括为什么就在她离开的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楚烨会出现这样低级的失误,也包括为什么在这样热闹而神气的游街活动里,他的心态会表现得这样百无聊赖甚至还有些低落。
楚烨不动声色地向后仰倒,将身子整个蜷在了先生的怀里,嗅着清浅的竹香,却并不想坦白自己的想法。其实,当先生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他便忽然发现,之前那些所谓的控诉不公、想念温家军众人大半都是假的,他遗憾的,不过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没有办法接受属于他的荣耀而已。现在先生坐在他的身后,他早已心满意足。
他虽是一言不发,但从耳根漫溢上来的红色已经彰显了他的心思。于是,平日里没有心的冷血杀手想了想,估计那是小孩儿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场面,有些不好意思了,到底也没再为难他,而是体贴地将人护在怀中,替他控住了马,让人得以好好享受这场盛典。
游街的形式极单调,绕城三圈对于骑着马的众兵士而言,也实在算不上太过困难,故而不到一个时辰,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停驻在了皇宫前。大殿的门口铺起了红色的长毯,正红色的绫罗绸缎飘飘扬扬地系在沿路的树木上,兵士们默不作声地分成两列,让跟在最后的楚烨的白马从中间驰过。温庭湛长吁一声,让白马人立着停下,牵着楚烨下了马。
宫殿的大门洞开,当今圣上高高坐在那灿金色的龙椅上,光影幢幢,仔细看去,竟是看不清分毫。那条通向高处的道路上,绫罗铺地,万人跪服,下了马的兵士安静地侍立在走道的两侧,而那个温柔的青衣身影,眸光温和而澄澈,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向着金銮殿内行去,仿佛要亲手将他送上那个看似可望不可即的位置。
楚烨忍着内心的羞意,小心地攥着先生的手。他从众人身边走过,细细地听着他们交谈的内容,可周围的赞叹声此起彼伏,说的却分明只有他一人。
他的先生亲手将他捧上云端,而他自己却放弃了镇远侯的身份,只愿做光明背后无人知晓的阴影。虽然先生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什么,可他经受的一切,他都知道,在边疆呆了这么长时间,楚烨也有了自己的下属,他微微垂下了眼眸,生生遏制住自己流泪的冲动。
短短一条路,很快便走到了尽头,在接受了众人的欢呼和同僚们的贺喜后,在众人的目光中,殿门轰然关闭,厚重的材料很快便掩住了来自外界的光明。楚烨从方才的神色恍惚中回过神来,时隔大半年,他重新回到了他所熟悉和擅长的“战场”——朝堂。
牵着他的手正在微微发颤,他心中一动,仰头看向自己的先生,那人脸色苍白,瞳孔中漫溢着浓重得几乎要失去理智的恨意,那是刻骨铭心的,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的浓重情感。虽然温庭湛已经极小心地收束了自己的气势,楚烨还是从他有些混乱的气息中感受到了他此刻濒临失控边缘的心境,楚烨微动了动唇,轻轻拽了拽他的袖摆:“先生。”
有些回过神来的温庭湛感受到了楚烨担忧的目光,慌忙收起了自己繁杂的心绪。她在一片纷乱中生生扯出了个笑来,放柔了声音与他商量:“阿烨,左右现在是在朝中,先生也帮不上你什么,便先回去了?”连一声随意的无碍,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楚烨看着他脸上极为勉强的表情,又动了动唇,终究没敢说出让他不要强笑的话。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完了有关那人的所有史料,从十五岁赤手搏虎为父兄洗罪开始,到死于几大世家联合皇室与西凉的算计为止,他的先生,在前朝最后的腥风血雨里,就这样笑着,生生打碎了自己所有的傲气和脊骨,一截一截和着鲜血吞落进腹中,从不曾后退。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样的美人有谁不喜?他本该成为世间最美好、耀眼的存在,手执书卷,闲抚琴瑟。可就如春花落入泥淖,他于最美好的年纪,在战场和朝堂看尽了人间疾苦,手染鲜血,身陷泥泞,再回不到翩翩公子的时候。
没有人会问他一句苦不苦,没有人会关心他一句累不累,人们只理所当然地认为,“温家玉郎,举世无双”。他的一生,就像是一颗灿烂的流星,承载着众人的愿景,烧尽了自己所有的热血,最后化为齑粉,连身后也不能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