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看着温庭湛淡去的背影,微微垂下了眼角,心中是说不出的低落。他站在阶下,与这些可悲可恨的人站在一处,没有能力,也没有身份能够为先生报仇。他在边境养起来的那些属下,甚至还都是靠着先生的身份为他争取来的支持,他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
温庭湛其实并没有走,她之所以隐匿起来,只是怕控制不住情绪吓到了半大的少年。她对于少年而言如师如父,应当是最为可靠冷静的存在,不会,也不该有弱点。她倚着栏杆随意地坐在了台阶上,托腮看着形色各异的朝臣,某些人眼中波光诡谲,贪婪而恶毒。
温庭湛轻轻嗤笑了一声,这是多么明显的恶意啊,是要怎样的粗心,才能遗漏所有?所以她当时又是为什么会听信父兄祖辈的话,被蛇蝎靓丽的外皮迷了眼,一心只想着证明温家的名誉,全心全意地思考怎样守护这么个从根子里开始腐坏的国家?
即便是新兴的楚,也因为贪图便利和名声,而没能剔骨疗毒,也就是前几任帝王出身军旅,本就强势异常。边疆的温家军并未掌握在帝王手中,朝廷的势力又被世家瓜分殆尽,但凡之后的皇室有性情温和者出现,整个朝堂便将风雨飘摇,早晚栽在这些虫豸手中。
楚应栩是个粗人,向来性子憨直,几句话便能被人糊弄过去,大概也顾及不到这些。但是楚墨翰和她混在一起,早在朝堂的摸爬滚打中黑透了芯子,又兼之这些年以帝王之尊处理事务的经验,大概也已经注意到了其中的某些东西,所以才属意楚烨做太子。
楚烨性子刚直,加上在宁家后院受过的委屈,兼之有身份不明、疑似与温家人过从甚密的她作为先生。但凡他上位,这些世家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只要楚烨不是烂泥扶不上墙,只要他的野心没有立即威胁到本人的生死,为了这个王朝的存续不会空有其名,楚墨翰就必定会在背后支持他,默许他扶持自己的势力,甚至亲手替他铺好通天路,不仅仅是感情,同样关乎国之气运。
楚烨不是蠢人,相反,他极其聪明,只要楚墨翰能撑到最后,给他足够的韬光养晦的时间,那么羽翼丰满的楚烨就必定能登上那个位置,铲除那些隐匿在黑暗和血腥中的丑恶。没有身后世家拖累的楚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皇室与世家相争的最后砝码。
朝堂中的臣子还在吵吵嚷嚷,听着他们混乱的声音,温庭湛有些麻木地勾了勾唇角,只可惜,她不是楚墨翰想象的和温家有关系,她是实实在在的温家人。不过这样也好,等到楚烨登基,腾出手来整治了这样的乱象,也就该是她的死亡了。世家,早就不该存在了。
这头,温庭湛还在慢吞吞地调整着自己的心绪,那边朝臣的争论中,却依旧出现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封号。来了兴致的温庭湛顿时坐直了身子,难得啊,已经去世了几十年的人,为了利益还能被人再拎出来鞭个尸。想她的名号放在那时,世人都是如避蛇蝎,在京城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现在这群人倒是胆大,也不怕半夜被她摸上门去,也是难得。
这件事情,正是宁家老爷的政敌,当今右丞相崔曦语率先开的口:“陛下,这宁家小子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兵法,倒是与镇远侯的路子极像。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工部尚书握着笏板思量片刻,也忧心忡忡地劝诫道:“陛下,当年,温家虽可能是被冤枉的,但这事情到底还是没查清楚,那来往的信件可做不了假。崔相学识渊博到底认出了温家那人的兵法,况宁家小子出身后院,可没机会接触到这些,您看这……”
宁裕丰不做反应,他麾下的几人自然不会帮腔,于是下面的朝臣便顺着这话唧唧喳喳地议论了起来,尤其是傅家旁支的几人,肆无忌惮的话语嗡嗡地响着,冲击着楚烨的耳膜。
楚烨握在笏板上的手越捏越紧,指节呈现出淡淡的青白。他长期身处边疆军营,在正儿八经的朝堂上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势力,现在他名义上的父亲想夺他的功,其余的人想借着此事不经审理,就把前朝温家覆灭的原因在本朝锤死,以保住得到的利益。现在的他,竟然要凭借所谓的君王信任,连先生的家事都无法插足,只能让他人来操控命运,也真是讽刺。
他能说些什么?温家的兵法本就是先生教与他的,先生又让他不要和温家军众人扯上过多的联系以免引起帝王猜忌。更何况,他根本不会承认先生所在的温家是这样的家族!
楚烨抬起头,偏执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工部尚书:“赵大人,您比我年长,我且称您一声大人——您可见过所谓的信件来往?您可曾看见过温家人联络敌国?既是没有见过,您从何断言温家人有不臣之心?恕我直言,便是阴间判官,也不能空凭着一张嘴断下是非。”
工部尚书一张老脸青青紫紫煞是好看,他强压下心中骤然涌起的慌乱:“你,你!好个能言善辩的小子,当真是巧舌如簧!依你所言,难道先皇判错了人?!”
楚烨轻轻笑了声:“先皇为着稳定时局,不欲与你等计较。既是赵大人如是说,那小子也可以随口断下赵大人的欺君罔上之罪,赵大人以为如何?”
赵捷恬还未开口,话语就被崔曦语接了去,他轻轻哼笑了声:“到底是在家宅后院里养大的孩子,牙尖嘴利的很,便是你强自认定温家无事,你的兵法又如何?”
楚烨面上倒是毫无惧色:“谁人不是后院中长大的呢。古言有云英雄不问出处,我便是父母不详的乞丐,只要能站在此处,便也是我的本事,更何况我身出名门。至于兵法,我历来敬佩镇远侯,凡有他参战的案例,我都细细看过,您说的相像,大概也源自于此吧。”
温庭湛无奈扶额,到底还是孩子,自以为圆了逻辑,其实则不然。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极粗劣的,便是天才,也不能看着史书学会兵法,更何况楚烨本身偏向于文。这种说法,不用说是龙椅上的楚墨翰了,便是那些世家出身的文臣,也没个信的。
温庭湛顺手揉了揉眉心,从台阶上站起身来,立在了楚烨身侧,抬头看向王座上沉默的楚墨翰,果然看见这人面色深沉,不辨喜怒的模样。闻言,崔曦语亦是缓缓勾起了唇角,他手执笏板,带头对着前方躬身一礼,姿态恭敬道:“还请皇上三思。”
看着他义正言辞的样子,楚烨的脸色微微一变,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句话里露出了破绽,他可以肯定的是,这套说法已经被旁人识破了,甚至惹来了上位者的不满了。世家和皇族的势力向是平分秋色的,这也就决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他的话有了能够供人攻讦的话柄,便是楚皇对他有些许好感,也不可能为了他,去违逆众人的意愿。
楚烨的冷汗很快湿透了里衣,这一局,时他输了,但他其实,根本输不起。他站在朝堂上,看着以崔家和傅氏旁支为首的众人对着楚皇齐声下拜,口称三思,一时孤立无援,连眸光中都透出了些许茫然。先生方才离开了,简荇根本联系不上,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
与先生交好的几位家主蹙着眉,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其他人一副看戏的样子,以宁青宇为首的宁家势力则安静地站在宁裕丰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楚烨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将目光定在了宁裕丰身上,浅浅地含着点恳求的意思。
看着他的样子,宁家家主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小杂种,到底还是要归顺他们宁家的。他于是跨前一步,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一袭淡青色出现在了那个小杂种的身边。
温庭湛当然知道楚烨的想法,他不过是借着自己的身份,用目光向着宁裕丰示弱,想在自己羽翼未丰时获取宁家势力的庇佑。只要他最终登上了那个位置,血缘关系尽断,宁家与他再无联系,他根本没必要对宁家人手软。但事情远没有楚烨想的那样简单。
即使贵为皇子,宁府对楚烨依旧有着养恩,此刻不依靠宁家,之后清缴的时候尚可以说是宁家欺辱压迫天潢贵胄。但若是此刻借了宁家的势,后续再动宁家人,那便是有恩不报的白眼儿狼,在舆论上占尽下风。楚烨若是将来想要登顶皇位,便不能留下这样的污点。
于是温庭湛干脆利落地现出了身形,台阶之下,她负手而立,气势凛然,语气中满是暗沉的风暴:“方才是何人口出狂言,一语定下温家叛国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