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曦语尚未开口,作为狗腿子的赵捷恬就已经忍耐不住了,他早就料到,这小毛孩绝对说不过丞相。作为一部尚书,他本就站在楚烨之前,加上沉浸在对方失败的喜悦中,未尝注意身后细微的动静和音色的不同,施施然地应道:“温家的叛国之罪还需要审议么?”
“呵,好个无需审理。”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方才还威风八面的赵捷恬猛然瞪大了眼,他颤巍巍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深邃黑眸,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上的折扇轻轻敲击在掌心,意味不明地动了动唇角,“胆色不错啊,赵二。”
这里在场的人,只有前朝的几位重臣见过他,崔曦语询问的时候音调都在颤抖:“温庭湛!这、这不可能!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站在这里?”
“死了?”青衣男子清朗的声音中带出了丝嘲讽,他垂眸,低低地笑了声,“是啊,我已经死了,但你设计害死了我的父兄,又和前朝皇室合谋,将温家众人满门抄斩,连一点血脉也未曾留下,现在却还安然无恙。那么,我难道不应该,化作厉鬼来找你们报仇么?”
“温家,温庭湛。”原本覆在他脸上的轻纱被随手摘下,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众人面前,温庭湛向前半步,侧身挡住楚烨,维护的姿态极其鲜明,“温家之事,还望其余诸位不要随意插手,温家灭门之仇,我温庭湛当亲自讨还,让当年动手之人,血债血偿。”
警告完在场宵小,他抬头看向王座上安静的楚墨翰,他的面容,熟悉又陌生,带着时光荏苒的气息。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叫着他庭湛哥哥的孩子,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温庭湛鼻头泛酸,却到底,对着那人躬身施礼:“陛下,好久不见。”
宫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谁也没料到,那个威震天下的煞神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不但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当场表明了所有的态度。没有人能够当着帝王的面,在宫殿中肆意动手铲除威胁,几个与他相熟的家主露出了些许不赞成的神色,但到底没人说话。
如果说温庭湛像是把嗜血的绝世凶兵,那么温家,无意就是这把神兵的刀鞘,横亘在皇室与温庭湛本人之间,让他的行事有了颇多顾忌。前朝的帝王以为自己已经毁掉了神兵,便顺手毁去了作为制约的刀鞘。当时的他们心中或许有过惋惜,但更多的却是庆幸。庆幸这样强大的对手不战而败,从此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却从没有人想过那人生还的可能。
如今,神兵现世,那些手上沾着鲜血的人将受到不死不休的报复,除此之外,绝没有人会愿意直面这样一尊再无束缚的神祇。锐利的杀意在他们身周呼啸,作为鬼魂的温庭湛毫无顾忌地冷下脸来,不再压制自己,浸透了鲜血和杀戮的、独属于他的强横气势瞬间爆发。
在针对性的气场中,崔曦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温庭湛动了杀念的前兆,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到,当年那个名满天下的战神回来了,镇远侯温庭湛回来了,像是带着被他算计的恼怒和复仇的坚定决心,充满不甘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将人拉入地狱。
剔透的黑眸被强烈的仇恨染红,沐浴在自身深切而冰冷的杀意里,温庭湛却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运转,即便是她,也不过是一颗被算计的棋子。落子无悔啊,冰冷的黑色在心间肆虐,悲凉无力的感受再次蔓延,温庭湛清楚得感受到,在她为了保下楚烨,主动站出来暴露自身身份的那一刻,她最终的结局,就已经铸就了。
楚烨在边疆的战功不仅动了世家的蛋糕,同时也引起了敌手深层的警觉,对温家后继有人的警觉。只不过,现在的楚烨毕竟还是弱者,比起这个前途未定、心性不知的对手,更多人关心的,还是拥有温家剩余势力的前朝战神镇远侯更有价值。
也正是因此,在楚烨出现纰漏的时候,没有其余筹码的他也只能以身犯险,将自己推出去,为身后这人争得一点喘息的时间。
但,也仅仅只有一点。
她虽然无法预知自己因何而死,但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这几年。在楚烨完整地登上那个位置之前,她将在他面前,最终迎来独属于她的、永恒的黑暗。她甚至能隐约看到当时的画面,楚烨抱着她的尸体,悲伤到失语的样子,但她,已经再没有退路了。
由于现在距他去世时不过四十余年,记忆仍在,余威犹存。便是他现在身后没有了温家势力做靠山,但依旧站在朝堂上的同辈都清楚,温庭湛其人,实是无所不能,称得上一句惊才绝艳,温家于他,不像是依托,倒更像是拖累。若是前朝没有了温家的束缚,亦或是皇室对温家的手段被他提前察觉,推翻这个朝代的会是哪个家族还真不好说。
只可惜那时温家势弱,作为家主的温庭湛常年征战在外,家族中的各种琐事全数由他一肩挑起,戍守边疆、朝中造势,甚至于家中祭祀,都是他包办。便是偶尔能抽出空来,也急着休养身体,到了后来更是伤病缠身,根本无暇顾及旁事,也算是可悲可叹了。
隐在人群中的谢芷汀有些感慨,在场的众人中,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知道温庭湛真实身份的人,因为家族,他们永远不可能站到一起。现在再看着那个傲然的身影,他已经没有了当初撕心裂肺的痛意,只是略有些不忍地侧首,“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温庭湛两项都占了齐,又怎会有什么好下场,再来一次,也不过是红颜薄命罢了。
几个蠢蠢欲动的后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大家长,到底还是没人敢跳出来顶撞他。他们年少时听到的传说正眉眼冷淡地站在那里,任凭众人好奇的目光在身上逡巡,一语不发。
敌对的不敢出声,关系近的几个又被她叮嘱了不要参与进来,加之消息并没有提前泄露的缘故,在场的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倒是颇为默契地齐齐沉默了下来。
楚烨站在温庭湛身后,握着笏板的手指愈发用力了。若不是他出现了纰漏,他的先生根本不必以身犯险。他当然知道他的先生很强,但生活在家宅后院里,他也经常接触到那些阴私手段,这种伎俩往往防不胜防,更何况还要加上那些他不曾了解过的天师道士的手段。
听先前的小七所言,那个阵法斩断了这方天地与先生的联系,再加上先生之前粉碎了自己的骸骨,又因为与西凉国师对战身受重伤,对上天师道士估计要吃上不少亏。而看着崔曦语闪烁的目光,怕是已经有了什么切实的想法了,但对此一窍不通的他,根本没有办法帮助先生哪怕一星半点,甚至还可能成了他的拖累——事实上,他一向都是拖累的。
楚烨望着看似不经意间挡在他身前的青衣背影,心中满是暖意,嘴里却苦涩异常。或许他该劝先生离开他,不要因为他一次次受到伤害,但他似乎,做不到。想到先生可能会离开他,便心如刀绞,那是他的神祇,是深渊中唯一的光啊!
他做不到如此大度地把自己的光放走,做不到这样轻松地重新陷入泥淖中挣扎,他想一直呆在光明中,哪怕这束光最终,可能因他而灭。
他的感情其实一直徘徊在亲情的认定中,说是恨自己不是女儿身,甚至想过要与先生分桃断袖,但在他自己的想法中,他只不过是留恋那份独有的、从未体味过的关怀而已。哪怕是与简荇调笑着,想着往后要嫁予先生时,也只是觉得欣喜而不见激动,仿佛他们本就应该是家人,只是补上这样的仪式而已,他甚至想过嫁娶不通,便认先生作义父的决定。
但现在,当看到先生挡在他身前,他心中涌起的却不是被关注的快乐、而是近乎疯狂的惊怒恐慌的时候,他总算是厘清了自己深深压抑在心底的真实情感。
那绝不是亲情,亲情是包容的,是会为了亲人对自己无条件的偏袒、是因为家人对自己找到友人的祝福而开心的情感。他不能,他做不到与他人共享先生的关怀,更做不到在先生拥有情投意合的伴侣时祝福他们,因为那样的场景,仅仅是想想,便让他心痛到窒息。
那是爱情啊,想独占先生,想要得到先生的关注,却因为这样的关注可能伤害到他本身而心痛的感情,那是真正的爱情啊。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攥住了天使的羽翼,肮脏的血污沾染在洁白的绒羽上,他找到了属于他的救赎,并发誓再也不会放手。
他自私恶毒而疯狂,但是他爱他。
我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