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场朝会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温庭湛被留了下来,与楚皇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个半时辰,所有的宫女、宦官乃至当值的暗卫全部被帝王挥退,以至没有人知道这段谈话到底说了些什么。看两人的表情,显然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但再多,便不知道了。
次日,楚皇颁下圣旨,将帮助温家军边疆退敌、唤醒战神魂魄的功劳全数放在了定远将军楚烨身上,赐下珍珠十斛并良田百亩,而被唤醒的温庭湛则重新被封为镇远侯,将温家军镇守的几座边疆城池划归他的封邑,也算是将温家军和温庭湛本人过了明路。
圣旨一下,举国欢庆。
百姓可能不会记得他们的圣上姓甚名谁,但一定会记得守护过他们的将领。镇远侯,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末代王朝,死死顶住西凉攻击,最后马革裹尸的镇远侯温庭湛,那是他们的守护神,即便现在的他只是鬼魂,也享受到了民众自发聚集的供奉。
随着传开的消息,受过温家恩惠的百姓们合力建起了祠堂庙宇,甚至有人特地向大师打探了有关延长鬼魂生命的方法,以及让他能够享用供奉食物、器具的手段。
所谓“公道自在人心”,陈年的旧案根本无人相信,无论贵族世家怎样宣传,质朴的百姓都是不信的。若是温家存了通敌之心,温庭湛根本不必以身犯险去边疆,戍守的温家军一旦打开了潼关城的大门,之后便是万里平原,西凉铁骑无人可挡。
但直到战死边疆,戍守的温家军甚至奉命烧毁了连接潼关与内地的栈道,将上前的伤兵和他们的统帅留在潼关断后,也没有将西凉人放进国内。百姓不是傻子,这些血腥在乱世中很快便跟着军队传遍了整个国家,所以哪怕之后贵族们颠倒黑白,也没有人买账。
炽热的氛围中,是幕后黑手们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色。贵族世家眼中的虫豸不再受到操控,好用的傀儡不再能够随意摆布,他们一手创造的奴隶最终挣脱了枷锁的束缚,随着不可置信而来的,还有些微末的恐慌,好像什么事情正在失去控制。
在这样两极分化的氛围中,除夕宫宴终于到了。
宴席上的菜品流水样传递着,诱人的香气在空中氤氲,孤身坐在楚皇左手边的楚烨却是万分的不自在。这个位置本应该属于当朝宰相,无论是左丞还是右相,亦或是那些明确了身份的皇子们,反正轮不到他一个只有几点军功的定远将军来。
大殿中衣香鬓影,歌舞升平,纸迷金醉的贵族,精致的装饰和饭食,他孤身一人坐在人声鼎沸的皇宫里,却只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寂寞。楚烨抬手,将杯中的酒液灌进喉中,苦涩的味道自口腔蔓延,心中闷闷地疼,截止今日,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见到先生了。
自从先生暴露了身份,与自己血缘上的父亲谈论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先生见到他,基本上就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他也曾鼓起勇气拦住先生,直接问了他是否做错了事,可那时的先生只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他并没有做错,只是天意如此。
才发现自己的心意便被人避之不及,这样的现状让他无所适从。楚烨其人,向来不尊鬼神、不信天命,他只相信自己,也只想把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抓在手中好好保护,但现在这样弱小的他,毫无办法,光,是凡人留不住的,更何况是他这样沾染了污渍的恶鬼。
觥筹交错,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丝毫入不了他的耳,楚烨一口一口地抿着酒,连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都有些放空。他从记忆中翻找出了那个高洁淡漠的青色身影,那个无论如何都会挡在他面前,忍着伤势和痛苦,笑着对他道声“无妨”的人。值此除夕佳节,也不知他眼中月的清辉,如今正在何处闪耀光明,只可惜,此刻的他,却是无缘得见了。
国宴的过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倒也简单,呈上了供奉的年礼,由内侍唱过礼单,再经历过一系列极为繁复的礼节仪式,众人酒足饭饱,拜谢过帝王,便可以回去了。可今日的除夕宴,却显然不是这样的。菜品上完,拜谢礼毕,本该先走的宫妃却悉数留在了原地。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着,座中的臣子都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座上的帝王却半眯着眼,似乎丝毫不急。待到众人都快要耐不住了,楚王这才微微抬手,示意内侍将此前早已备好的玉佩呈上来。有些苍老的手轻轻捻起系着玉佩的红绳,在一片寂静中,楚烨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定远将军楚烨接旨。”
是帝王亲自开口宣读的旨意,帝王赐玉,要么是想将人纳入后宫,要么便是封皇子作太子,而被点名发楚烨,显然不是皇子。一时间众臣侧目,落在楚烨身上的道道目光,大多含着极为鲜明的恶意,于了然、同情之中掺杂着隐隐的嫌恶和不屑。
楚烨极惊愕地站起身来,跪伏在了地上,而众目睽睽之下,帝王华丽的衣摆,离他的额头不过寸许。众人看着他的作态,轻轻的议论声随之响起。
“真是不要脸。”
“陛下的年纪都能做他父亲了吧。”
“以色侍人,难怪升迁得这样快。小小年纪就学了狐媚之术,到底是在家宅后院里长大的婢生子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楚烨听的一清二楚,他的身躯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他知道眼前这人是他血缘上的父亲,可是对方知道么?就算知道,也断没有一来便封为太子的道理啊?难道真的是看上了自己这身皮囊?这可是,这可是……
楚烨想不下去了,他的额头还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脸色苍白,整个身躯都在众人的议论中微微地颤抖着。但他不能反抗,名声算不了什么,哪怕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取权力,只要最终能够登上九五之尊,完成先生的愿景,再怎样的折辱,他都可以忍受。
虽是这样想着,他的指甲却违背了本人的意愿,狠狠地嵌进血肉里,深色的血渍渐渐染红了他的袖摆,他咬着唇,狼狈地跪在那里,努力地挺直自己的脊骨,一语不发,竭力地保持着自己仅剩的为数不多的尊严——在他的心底,他其实,是完全不愿的。
王座上的人听着臣子们的议论渐渐停歇,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玉杯狠狠砸在了地上,剔透的翠色瞬间粉碎,清脆的声音成功地让他人闭上了嘴。转瞬之间,侍奉的宫人、台上的舞女嫔妃、参宴的臣子,所有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这是来自天子的怒火,无人承受得起。
“巫蛊之祸以后,朕的七子便流落在外,这些年,朕始终没能找到他,”属于皇上的沉郁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带着威严和不满,“前些日子与镇远侯谈过后,朕才算是知道了他的身份。阿烨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婢生子,那是朕与皇后的血脉,是你们的太子殿下!”
帝王威慑的视线扫过多嘴的臣子和下人,同样扫过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二皇子,见众人不敢当着他的面有所动作后,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慢悠悠地继续敲打:“小七是朕亲自定下的太子,这些年只是交由镇远侯教养,若是有人不服,当作欺君罔上之罪论处。”
短短的几句话,就轻易撇开了楚烨和什么婢生子之类传闻的关系,直接定下了楚烨的出身和成长的轨迹。镇远侯温庭湛,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温家最后一任家主,前朝战神,由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教养的皇子怎么会差?这和充作丞相婢生子教养的境遇可是天差地别啊。
跪在下手的二皇子垂着头,牙都要咬碎了,当年他卑躬屈膝地奉承了这么久,又和母妃亲手策划了巫蛊之祸,终于除去了陈家和碍眼的前太子,这样的计谋甚至至今无人知晓。现在眼看着都要熬出头了,这个七皇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祸害?!
是了,一定是那个镇远侯温庭湛,人都死了,为什么不好好躺在地下腐烂?从前朝开始就与外祖崔家作对,蹦跶到现在还不消停。害得他又要蛰伏起来,眼看着太子的职位从自己手心里飞走,甚至最后只能暴露自己的势力,亲手杀掉父皇,逼宫上位!
眼中的怨毒之色乍现,二皇子隐在袖摆之下的拳头倏然握紧。在他的情报中,楚烨好像很是注重他的先生,既然如此,在逼宫之日,他一定会派人把这两个贱人抓来。
到时候,他要先在楚烨面前羞辱折磨温庭湛,最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痛苦,到时候,听着原本高高在上的战神隐忍的痛呼,楚烨或许还会趴在他的脚下,哀叫着求他饶过他的先生,他的唇角勾起了险恶的弧度,这样的场景,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