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人的神情,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块玉佩上,这块玉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出自于先生的手笔。无论是玉佩中间行云流水般的“烨”,还是环绕在周围的繁复龙纹,都像是先生亲手刻上去的那样,熟悉到令人心悸。
他呆呆地接过了这块玉,像是接过了先生沉重的期许,按照礼法跪在了地上,对着终于找回他、还在鼓励性地微笑着的父亲行礼:“不孝儿臣楚烨,参见父皇。”
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楚烨心中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波动,泪珠欲坠不坠地悬在他的眼睫上,配上他还有些茫然的表情,显得格外可怜。太子之位抵定,群臣道贺,方才还大肆嘲讽他的人马上变了脸,口径一致地开始同情起太子殿下这些年的艰辛来,仿佛那些诛心的话语从未出现过。一时间,大殿中一团和乐,似乎所有人都真心为他的到来而高兴。
楚烨在众人的目光中微垂着头,掩住了眼中的嗤笑和不屑,真当他什么也不知道么?后院出身的婢生子,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摸爬滚打这么久,还有什么脸色是看不透的?就连他可亲可敬的父皇,也不过是把他当做一个延续帝国的符号而已。
在内侍尖细的“退朝”声中,楚烨捧着玉佩,挺直脊背,走了出去。出了这扇门,他就是太子了,他的便宜父皇,已经差人将他在东宫的房屋全部清理好了,就像是先生说的,一国太子,就该有太子的样子。少年清俊的脸上,泪痕还隐约可见,见宫人致礼,也只是微微颔首,但举手投足间,却依稀有了雍容华贵的皇族气度和初成气象的帝王威仪。
于是,驻扎在楚烨意识中的简荇有幸亲眼目睹了一场属于盛世明君的蜕变,少年像是一块被打磨得初见光华的璞玉。从大殿到宫门,短短几步的路程,他周身原本还略显尖锐的气势一点点沉淀了下来,古朴沉静,他眸中的戾气被幽深的眸色慢慢包裹,再无半点破绽。
简荇敢保证,若是她到来的那日,看到的是眼前的楚烨,她一定不需要其他的信息作为辅助就能轻易认出这个千古明君。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在他身上得到了极好的展现,微微敛衽垂眸的少年太子终于有了历史上那个淡漠理智的楚仁宗的雏形。
最后一次,楚烨回到了那个离京前与先生同住的小院里。不出他所料,此刻的小院中寂静无声,先生的书房中,笔墨俱在,甚至砚台中还留着些许半干的墨迹,只是不见了人。
他惯常用的书桌上放了封信,封口处的蜡油还未凝固,楚烨走上前去,伸手拿起信来,极小心地拆开了外封。那当然是先生写给他的信,也算是先生对他暂时的道别。
如他所料,先生只告诉他自己要去报恩,可能最近都不在京城,归期未定,却没有把自己手头处理的事务真正透露给他,考虑到他现在的处境,甚至还给他留下了相应的书籍,以指点他如何理事、治国。而在信的末尾,先生虽是犹豫再三,依旧叮嘱他处处小心。
通篇下来,除了那几句极为含糊敷衍的离京理由和“归期未定,无需挂怀”以外,竟是无一字关于先生自己的。当日,楚烨手里捏着信纸,在先生书房的窗口站了许久,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表情中隐约可见无奈,他紧了紧手中的物什,转头离去,再无回顾。
顺天二十七年元月,楚烨获封太子,移居东宫。
顺天二十八年三月,太子楚烨建京疆商道,结束边疆物资供销不畅的问题。
顺天二十九年八月,太子楚烨奉旨前往楚州治涝灾,建堤坝,改水道,次年二月而返,楚州水患尽除,再无后忧。百姓夹道欢送,颇得民心。消息入京,帝龙心大悦,赏赐无算。
至此,楚烨的太子之位算是真正坐稳了。他的手下也已经有了合用的幕僚和作为暗卫设立的明暗阁。明阁中培养的是太子侍卫,暗阁中则是手染鲜血的暗卫杀手。
当某一日,楚烨在殿中向父皇汇报了朝中情况,踏入东宫、恰好见到背身而立的青衣人的时候,甚至怔愣了一下。他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过先生了。不像是其他活生生的人,只要他本人不愿意,温庭湛的踪迹,就是暗阁最老练的暗卫也追踪不到。
在极短的时间里,楚烨瞬间明白了,不管是今日父皇催促他早些回返的话语,还是他略显疲惫却依旧温和的表情。先生怕是先去见了父皇,交割了之前交代的什么事务,这才回返至他居住的东宫,所以父皇才会打断了他汇报日常的进程,早些放他回来与先生相见。
看着身边侍卫们已经出鞘、雪亮的刀刃,楚烨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之前,是他没有考虑周全,竟让自己的手下对着先生抽刀。于是,他站在东宫门口,极郑重地向着温庭湛一揖到底,勉强压制住了过多的颤音,装作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不肖徒楚烨,拜见先生。”
没有外泄的气势,没有惯常的冷脸,甚至没有分毫敷衍的意思,连自称都是规规矩矩的名字,楚烨用自己的威严和面子,彻底奠定了这个宫殿中温庭湛的地位。作为曾经四大世家的世家子弟,甚至最后当上了温家家主的温庭湛又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阿烨不必多礼,”他极无奈地示意楚烨起身,语气中不见一点责备的意思,全是少见的温和和歉意,“是为师不好,处理事务的时候并没计算好时间,直到今日才回来。”
听着楚烨略有些哽咽的声调,温庭湛平静深邃的眸中全是那个白鱼龙服的身影,虽然错过了这么久,但总算是回来了,也还不算是晚。只是,当年那个黏在他身边撒娇的青年到底长大了,不会再倚在他的怀中撒娇耍赖了,温庭湛心中有欣慰,也有怅然。
这些年,他风里来雨里去地处理好了所有相关的事务,除了温家的血仇,已经再没有遗憾了。鬼魂对自己的大限有着清晰的感知,不管是不是自然死亡,温庭湛都知道,她留不久了。剩下的生命,权当是陪着自己的弟子再潇洒一段时日,在通天大道上护他一程吧。
先生好不容易返家,自是要接风洗尘的。这么多年,楚烨已经积蓄了足够和几个世家相制衡的力量,自然也就无所谓先生的存在是否暴露了。他邀请了与先生交好的几家家主,甚至应先生的要求,忍着妒火,亲自邀请了先生生前的未婚妻,风家风静姝。
当晚,宴席结束后,温庭湛将楚烨叫到自己的书房,将包括星陨阁和温家军在内,自己身后的事务全部交托给了他,并且将自己为他准备下的那条退路细细讲给他听。
而楚烨本人的心情,除了对先生在乎他的激动之外,便是纯然的疑惑。时至今日,出并不认为还需要为自己留下什么规划好的退路,更不觉得有人能够在自己创建的势力全方位的保护下,成功地伤到先生,甚至到那种需要交代后事的地步,他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可是寄居在他神识中的简荇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当真有人,在楚烨如此严密的保护下,伤到了温庭湛,甚至不是什么简单的伤势。毕竟温庭湛超绝的忍耐力和恢复力在边疆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识过了,能够让他十几年昏迷不醒、缠绵病榻,估计都能算是濒死了。
简荇之前已经就此隐晦地提醒过楚烨,若是再说,她也怕楚烨知道了她来自于未来的秘密,对她本身不利。简荇自问不是个圣母的性格,她对历史的所有参与,都建立在自身生命安全不受威胁的基础上。所以提醒的话在嘴边转了两圈,还是被她咽了回去。
就是和楚烨混得再熟,再心疼温庭湛,她也绝不会随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会将现代的技术随意带入——没有人知道,时间线的混乱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她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便是阴差阳错地穿越到了这里,也只是想做个安安静静的吃瓜群众。这样危险而疯狂的事情,她不想知道,更不想以身犯险地尝试。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良久之后,温庭湛才强笑了声,兀自转移了话题:“阿烨,若是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的遗书会出现在你面前。为师不要你一定替温家报了血仇,我只要我们阿烨平平安安,便是没有出息些,也会有人能护住你。”
说完这段话,温庭湛并没有给楚烨反应的时间,他挥一挥手,示意楚烨早些歇息:“如今天色已晚,阿烨还是多多养精蓄锐,也好应对接下来的硬仗。”
楚烨依言行礼告退,心中却还是惦记着先生那抹勉强的笑容,翻覆半晌,方才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