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温家军离去,温庭湛转过视线,看向身后呆滞的两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她的身子毫无预兆地晃了晃,满是鲜血的手大概已经握不住那柄凝渊了。于是手中的剑“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她整个人就这样直挺挺地向下倒去,嘴角还带着一抹舒心的笑意。
站在正后方的楚烨伸臂将他揽在了自己怀里,他伸出手,似是想碰碰怀中的人,但停在半空的手到底没敢落下。青年微微侧首,错开了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眸光,原本清朗的声音染上了些喑哑,在黄昏暖金色的日光里细细地打着颤,还夹杂着不敢置信的悲意:“先生。”
温庭湛注视了他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应他,反而转过头去,向着眼中还噙满泪水的风静姝询问道:“淑娈,晚桐呢?你们之后,又打算如何?”他的声音很轻,还带着些中气不足的虚弱,但目光清明、语调平和,倒实在不像是将死之人的样子。
风静姝握住了她垂落在侧的手,低头酝酿了片刻,终于努力扯出个笑容出来,可到底是假的,甫一开口,音调中就带了些哽咽:“晚桐她,在你们来之前,已经被我忽悠着先回风家求援去了。我们两个之后,便住在风家再不出来了,真的。阿湛,对不起……”
就像是温庭湛知道风静姝这次是被他连累的一样,风静姝也清楚,崔家人算计的就是温庭湛对她的重视。若不是温庭湛为了救下她们,毫无顾忌地直接暴露了自己的方位,他们这行人根本不会被崔家的人发现踪迹,更不用说是像现在这样要直接丢掉性命了。
泪水盈睫,风静姝回忆着以往,却发现,那个穿着红袄叫着她姐姐的小女孩,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她记得的,只有那个重伤时,依旧挡在她面前的少年,那个从愚昧的村民手中救下她的清俊男子,那个在金銮殿中,三跪九叩,请求用军功换她作妻的年轻将军。
当时得知温庭湛的死讯后,风静姝也发过誓,此世再不嫁人,且下一世,只要她喜欢,哪怕只是纯然的利用,不论她温庭湛是男是女,她都愿意十里红妆,将自己嫁给她。她甚至幻想过两个女子成亲的可爱场景,只要身边是这个人,作为外物存在的性别,似乎,也不再重要了。可她的阿湛啊,为了救下她们,连来世的机会也放弃了,魂飞魄散,轮回永诀。
恍惚间,风静姝又听到了那人无奈的声音:“淑娈,莫哭啊。”可惜,这次,就算是向来喜欢骗人的温庭湛,也不敢再说出“无事”两字,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要走了,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是留不长的,更何况他与天道做了交易。
要走的人,不想再给旁人留下执念,更不想再用这些话来哄她的笑颜,只是小声地叫她不要哭,叫她不要为自己难过。可风静姝这辈子,也就是在她身边,做为淑娈的时候,才感受到一点活着的乐趣,这就像是无边苦海中的那粒糖果,教她如何舍得乖乖放手?
温庭湛抬手,想替眼前笑着泪流满面的妇人拭去脸上的泪珠,却忽然发现,他根本举不起手臂来。他似乎试着动了动,想要弄清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却立刻被躯干各处汹涌而来的痛感逼得闷哼出声,几乎瞬间,原就雪白如纸的面容上冷汗如瀑。
那是声隐忍到极致的呻吟,听起来与他平日受伤时不慎泄出的痛呼别无二致,可只有抱着他的楚烨知道,他到底会有多痛。他怀中的这人,在老道可怖的灵压下,动用阴气召来阴兵,他全身骨骼经脉尽碎,全凭着一点意念,死死支撑着自己说完了那些祷词,又因为老道未死和之后遇到了熟人,竭力压下了感知的异常,支撑到作为阴兵温家军悉数离开。
现在,老道和守在外面的暗卫死士都已经死了,他的这口气,也松了,无可逆转的伤势作用在他的身上,于是再无生还的可能。楚烨看着他渐渐透明的衣袍,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心都在隐隐作痛。他濒死的爱人躺在他的怀里,他却连告白的勇气也没有,就要面对永恒的、没有下次相遇的别离,魂飞魄散,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他的先生了。
他将人搂着,让他半坐在自己怀里,一只手从他的脑后揽着他,另一只手环抱着他的腰肢,把自己的下巴虚虚地放在那人的肩膀上,像小时候被对方抱在怀里那样,轻轻地蹭着他的脖颈,软了嗓音,颤着声唤他,像是呜咽的小犬:“先生,先生……”
就这样不知喊了多久,他才感受到耳边温热的吐息,那人中气不足的虚软声音擦着他的耳廓进入他脑海中,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对他之前百般呼唤的回应:“子熠。”
楚烨怔怔地垂眸看向他,那人的脸色青白,眼睛半阖,显然已是病体难支,随着魂魄逐渐幻化成透明,他怀中的重量也正慢慢变轻,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他的瞳孔甚至也有些涣散,只在他垂眸的一瞬,努力动了动唇角,似是要扬起个勉强算是安慰的笑来。
但是没有用,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能控制好表情,嘴角的弧度似落非落,倒像是个对命运无可奈何的苦笑了。见他垂首的姿态,原本已经涣散的瞳孔凝实了一瞬,他仅存的甚至似乎开始剧烈挣扎,楚烨附耳细听,却又是声清浅的呼唤:“阿烨,子、子熠。”
不过片刻,眸中的挣扎之色慢慢消退下去,楚烨感觉自己的衣襟被轻轻扯动了下,再看时,又对上了先生清冷睿智的眸。那人躺在他的怀中,神智清明,语气清晰,若不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怀中的重量在渐渐变轻,楚烨甚至会觉得方才见到的都是梦境——他也宁愿这些都是梦境。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还是上演了,先生此刻的状态,分明就是回光返照。
那把匕首依旧正正地扎在温庭湛的胸口,虽然是魂魄,思维还算清晰,她也依旧感受到了眼前慢慢模糊的景象。温庭湛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发颤的声线:“殿下,您现在名楚烨,若是无路可退之时,便回到边疆,在温家军中,你名楚子熠。楚烨,字子熠。”
楚烨呆呆地看着他,怀中的人语调温柔,嘴角勾起温润的弧度,眸光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情愫,有遗憾,又似乎正在走向解脱。这样的先生是他至今从未见过的,愈发清晰的兵马喧哗声中,楚烨不甚确定地照着他的发音,小心地重复了一遍:“子、熠?”
她抬头看向颤着手抱着自己的少年,眸光中漫溢着少见的温柔神色,带着对他极深沉的嘉许和期盼:“烨者,火盛也;熠者,华光也,辉煌显赫,世间无双。楚烨,剩余的路,先生已经陪不了你,惟愿你此生光明磊落,先生在此,祝你从此前程似锦,永无暗时。”
前程似锦,永无暗时啊。
楚烨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先生的祝愿,就看见,在他的怀里,从腿部开始,先生的躯干伴着满是血污的白衣,在山神庙熹微的光晕中,一点点,化成了飘散的星芒。
开始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的先生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握着拳,眉宇紧蹙,仿佛在忍受着极致的痛苦。但等到碎裂的光芒蔓延至他的腰腹时,怀中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那双灿若晨星的眸子永远地闭上了,苍白的容色没有了丝毫生气,连方才紧皱的眉宇,都松开了。
在风静姝的抽噎声和楚烨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在他们面前化成了光点,闪烁的颗粒像是风中的尘埃般,四散飘飞,这世间,再无他存在的痕迹。
楚烨感到怀中一轻,忙跪在地上,完全顾不得平日在人前的形象,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散落的光芒,妄图将它们聚在一起,重新拼出那人的魂魄来。但光粒从他的手中穿过,不受拘束地向上飘去,在阳光中闪烁着愈发浅淡的色泽,最终融入空中,再看不见。
风静姝已经看出了光点的异样,也知道他们留不住她,便流着泪,跪在了山神像前,虔诚地行下大礼,口中念念有词:“信女风静姝,愿倾余生之力,供养佛祖,只求令吾夫君温庭湛得以再入轮回,愿其世世无病无灾,平安富贵。”
楚烨其人,不信神佛,不敬天地,一身反骨也只在温庭湛面前收敛。但此刻,他竟无比希望,那些故事中的鬼神都是真的,能够善恶有报,能够听到凡人卑微的祈愿,能够帮他找回他的先生。哪怕不能再带到他面前,也能让先生不必再承受本不属于他悲惨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