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援兵的马蹄声已经通过了官道,直往山神庙来了。楚烨一面听着风静姝哽咽着为温庭湛念往生的经文,一面依旧毫不放弃地继续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搜集半空中的颗粒。
等到飘散在空中的光粒终于全数消失不见,他这才瘫坐在地上,方才死死忍住的泪水仿佛开闸般倾泻而下。开始只是无声的流泪,但不知道是不是主人魂魄的消散引动了凝渊,长剑颤动着,发出了极尽悲凄的哀鸣。于是剑鸣声的余韵中,楚烨退到了方才抱着先生坐下的地方,用双臂环着竖起的膝盖,整个人埋首在自己的身体中,缩成小小的一团,忍无可忍地嚎啕出声。
什么帝王威严,什么庄重姿态,楚烨此刻,恨不得自己能替先生受下魂飞魄散的惩戒。
他一直以为,自己冷心冷性,只是想要那个至高之位;他一直以为,他对先生的所有感情,都只是出于爱戴而发展的倾慕;他一直以为,便是先生死去,他也能够坚持下去,帮先生除掉所有的仇敌;他一直以为,他对任何人或事的关注,都抵不过自己的性命。
但直到此刻,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他完全做不到,做不到毫无波动,甚至做不到坚持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算真正直面了自己的感情。有的人,一见倾心,便是许上了一生。感情向来是没有道理的,楚烨畏缩着不敢面对,不就是怕先生的疏远么?可是现在,看着先生死在怀中,甚至直接消散在自己面前,魂飞魄散,连尸骨都没能留存下来,楚烨倒宁愿是他之前惹怒了先生,气得他甩袖离去。你不在我面前的安然,总好过陪着我的血流成河。
简荇在楚烨的脑海中异常地沉默着,一开始,她是恨楚烨的,也想为了温庭湛最后的结局好好斥责他一顿。可事到临头,简荇却莫名得释然了。不必她一个外人置喙,就在他彻底领悟爱情是成全、不是占有的时候,楚烨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最爱的人。
在彻底失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之后,才领略到了它独有的、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后续楚烨真的救回了温庭湛,哪怕他真的得偿所愿,取得了镇远侯本人的认可,想必此时的经历和教训,也已经够楚烨好好地回味一生了。毕竟这样的感受,也实在太痛了。
这便是历史么?简荇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场面,忽然有了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与了这段时光,虽然根据自己的了解,对楚烨提出了各种建议,可最终的结果,却实实在在地契合了历史的发展。又或许,她本就该是这段历史的一部分?像莫斯乌比环一样,混乱的时光在某个截面终于折叠在了一起,没有终点,亦没有明确的起点。
崇拜的神明在她面前死去,以一个可敬却又有些可笑的理由,但简荇却觉得自己眼角干涩,分毫哭不出来,原来,历史上被人景仰的战神,也是个如此脆弱的凡人么?会痛苦,会受伤,甚至会因为某个看似不起眼、整天只想着奸淫掳掠的卑劣修仙者,而踏上绝路么?
她的心中忽然泛起了没来由的悲哀,像是历经红尘、看遍世事后,终于看透了众生命运的苍凉,但她明明,才活了短短的几十年。她很快便感受到了这个时空的排斥,戏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但是属于温庭湛的结局已经定下,而属于她的部分,也已然落幕,这个舞台不再属于她,再过些时日,她就要从这里离开,回到自己来时的世界去了。
迟来的兵马,终于悉数立在了这座小小山神庙的门口,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夕阳的余晖大大咧咧地钻进来,洒落在地上,照亮了庙中的狼狈和两人面上纵横的水色。一个黑衣的汉子喝止了莽撞的手下,亲自走了进来,对着楚烨单膝跪地:“殿下,属下来迟了。”
这是丁鹏从东宫带来的援兵。
楚烨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欣喜之色,他一脚踹过去,将跪着的壮汉直接撂倒在地,眼中是血红的色泽,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来迟了?你们也知道是迟了?”
他还待要再说些什么,又是一阵马匹嘶鸣,星陨阁的人到了,暗二亲自带队,考虑到温庭湛可能出现的状况,甚至将文铭宇和谢芷汀都一并带了过来。
看着庙门口连绵的血迹,暗二知道自己已经晚了,他心急如焚地用剑柄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走进山神庙内,正要习惯性地单膝跪下,想向阁主请罪,却在那一瞬,看到了落在地上无人问津的名剑凝渊。凝渊的剑柄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暗二极失礼地抬头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温庭湛的身影,再细看时,他的眼光定在了匕首上,瞳孔骤缩,失声唤道:“阁主!”
半跪在地上的青年骤然红了眼,连起身都不愿,就这样膝行至那柄带血的匕首前,颤着手拾起了它。这样的变故瞬间吸引了在场众人的视线,整个山神庙内,霎时间鸦雀无声,连方才还想着惩戒下属的楚烨,也放开了请罪的汉子,顾自走到了暗二身边。
跪在地上的人低声道了句得罪,翻开衣物,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了块干净的衣料,将匕首细细地擦拭干净。原本黑色的刀柄正对向照进来的日光,暗红色的纹路从锋刃处涌上来,最后纷乱地纠缠在了一起,在刀柄的最上方呈现出的扭曲字符——壹。
暗红色的笔画在夕阳下飞快地闪过一抹灿金的色泽,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是温庭湛第一世在杀手组织中取得排名后,零亲手送给她的礼物,但暗二显然认出了这柄匕首。虽然不明白其中包含的原理,但这次,阁主临出发前便交代过他,匕首上的刻字见金,便是他已经身死。
暗二面无表情地将山神像移开,将匕首放在了神像前的桌案上,整了整衣装,解下了身上所有的武器,对着匕首的方向,深深叩了下去。三跪九叩,额头触地的沉闷声响在山神庙中响起,而他的身后,星陨阁的人全数下了马,安安静静地跪伏在原地。
青年扯下了蒙面的布巾,他的面色是常年隐于暗处的苍白,而额头上还有触目惊心的鲜血和伤痕。但他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对着在场的众人拱手:“让诸位大人见笑了,我星陨阁一众援兵来迟,如今阁主走了,剩余的事,星陨阁便不再插手。诸位,告辞!”
语毕,暗二随意地收起了地上散乱的武器,将星陨阁中独属于温庭湛的令牌挑出,按照星陨阁的惯例,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小心地放在了他的匕首旁,又抬眼看了圈众人。星陨阁本就全是温家暗卫,便是那些带来的马匹,也是由谢家家主出面借的,他转身对带来的人颔首示意,撤离的时候悄无声息,不过眨眼之间,便黑影四散,再不见了人影。
随着星陨阁众人的离去,整个场面似又重新活了过来,文铭宇从随身的物件中取出了个精致的银色锦囊,开始念念有词地四处走动,谢芷汀怔怔地跪在了暗二跪过的地方,目光空茫,楚烨近乎魔怔地走上前,想要去触摸安置妥当的匕首和令牌,被风静姝一把拽住。
红着眼的妇人揪着他的衣襟,满脸咬牙切齿的恨意:“楚子熠,你还想作甚?!”
“我要陪着先生,”楚烨看着她,眼中已经失去了焦距,剩下的是满满的茫然,“先生是为了我才出事的,我要陪着他,我现在,也没什么作用了,我……”
没等他说完,右脸传来火辣的痛意,风静姝拽着他,毫不客气地伸手,对着他的脸便是狠狠一耳光:“清醒了吗?温庭湛救你,是为了让你死?那她救你干什么?嗯?!”
虽然这么多人在场,但是风静姝心里清楚,能够用这样的手段,名正言顺地教训当今太子殿下还没有后患的,只有她一人。现在留下的,大多都是楚烨的手下,文铭宇是绝不会管这事的,但便是作为温庭湛义兄的谢芷汀,也算是朝中的臣子。
所谓“以下犯上,是为不忠”,楚烨的身份摆在那里,做不好,不仅会留下隐忧,也会给将来的政敌留下攻讦的把柄。现在情况紧急,楚烨又因着温庭湛的事失了理智,也只有她一个女人家,又占了他师娘的名分,才能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唤醒他了。
见楚烨还没有正确的意识,风静姝反手又是一巴掌,她的力气用得极大,生生将楚烨的脸打得偏向一边:“没用的东西!温庭湛为了让你登上高位魂飞魄散,你就像个女人似的在这儿要死要活?你知不知道你是她的弟子,不是她养着好玩的娈宠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