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烨几乎被打懵了,眼中的血色褪去,他站在那儿,呆呆得看着面前那个拎着他衣领的妇人,已经忙完了手上事情的文铭宇和被镇住的谢芷汀对视了一眼,互相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情之色。啧,上一次惹风静姝发飙的人,坟头草都九丈高了,真是可怜。
上了年纪的人大多看惯了生离死别,更不用说是经历过乱世的谢芷汀了,加上方才文铭宇用眼神示意他的内容,谢芷汀舒了口气,也慢慢缓了过来。在身边人的帮助下,站稳了身体的谢芷汀被文铭宇小心地扶到一个能看清事情经过的角落里,等着事件的后续发展。
在场最权高位重的那位还被人拎在手里,另外这俩家主毫不客气地坐在角落里看戏,作为人微言轻的后辈,还真没有人敢上来阻止风静姝的动作。看着风静姝的表情,楚烨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旁观的两人惨不忍睹地倒吸了口冷气,好的,这是真的勇士。
果然,看着试图用手去挡的楚烨,风静姝更气了,她也不掰开他的手,就这样又一巴掌直接挥了上去:“楚烨!要不要我替你数一数你还有多少事情没做完?你欠她一条命!你现在的这条命是她温庭湛的你知不知道!在没有得到她允许之前,你怎么敢随意糟践它?”
“温家几百口人的血仇没有报!她温庭湛死在你面前!这么多仇人逍遥在外!你就在自己下属身上撒撒气,像个闺阁小姐似的打打人?!我养只狗呢,都会替我咬些蟊贼,温庭湛用毕生心血养你,甚至赔上了一条性命,你倒好,堂堂太子殿下连狗都不如了这是?”
反应过来的楚烨用了些巧劲,终于挣脱了她的手,他狼狈地跪在地上,脸上的伤痕红肿成一片,方才捂脸的手背也满是通红。但他毫不介意地向着温庭湛留下的匕首跪下,也不管他带来的人在他身后跪了一地,只恭恭敬敬地三叩首,声线清明:“烨,谢过先生赐字之恩。”
紧接着,楚烨转向静立的风静姝,同样叩首,道:“谢过师娘教诲!烨谨记在心。”
揉着手腕的风静姝毫无愧色地受了他的礼,微微颔首,道:“去吧,走出这个门,你便该是天下之主了,此后,无人能真正阻你,也无人会真正爱你。莫要忘记你先生的教诲,也莫要忘记你身上背负的责任,殿下,师娘同你先生一样,祝你前程似锦,永无暗时。”
风静姝当然看懂了楚烨对温庭湛的情谊,事实上,绝大部分接触过温庭湛的人,都会对她产生好感,哪怕他们并不清楚她的真实性别。身在黑暗中的人总是向往光明的,哪怕那是一道足以伤人的冷冽剑芒,也不是没有人心甘情愿地吞下伤害。当年的谢芷汀、傅荧惑乃至看似冷漠的风瑾、入宫做了傅妃的傅丞雪,谁没有在心底为她留下过特殊呢?
但是她并没有选择点破,反倒是极随意转过了话题。当年她退了,即使心存好感,因为她知道她的性别,不敢突破礼法,而且,温庭湛本人对她无意。但这么多年,已经想通了的风静姝不会再退了,温庭湛对女子的特殊,她清楚,那人对她别样的纵容,她也清楚。她已经没有机会再陪伴她了,那不如,在尚能炫耀时,借着她的名字,再骄纵几回。
而且她看人向来准,温庭湛重情重义,可这情谊多不过停留在被庇护和亲友的感情上,想要再进一步,让她起了自己的原则和骄傲来屈就他人,便是当年深受青眼的谢芷汀,最终也没能做到。不管怎么说,这层意思,在楚烨得到温庭湛本人接受前,她都不会出口点破。
见楚烨已经冷静了下来,风静姝也不再多说什么,她想了想,到底是后退了两步,对着他蹲身作礼:“臣妾镇远侯夫人,风静姝,在此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安好。”
即使一路逃亡,衣衫不整,但作为旧世家风家的贵女,又经过这样多的岁月洗礼,风静姝的气质早已刻进了骨血,强大到足以让众人忽略她外在的些许狼狈,当她抬起头来,平静的眸色看向众人时,依旧举止端庄,形容优雅,像是才将将从闺阁中走出的贵妇小姐。
楚烨的眼光一凝,风静姝都是聪明人,她看破了自己的情感,却没有分毫出格的举动,只是借着礼节,光明正大地向他示威。落在旁人眼中,便是风家女唤醒王储之后,主动将自己的身份降回原处,兴许还要夸她一句不慕名利。但在楚烨眼中,风静姝便是出口点破她本人作为“镇远侯未亡人”的身份,前一句师娘后一句夫人,想要他收回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就在楚烨登基的前一天,他不仅失去了先生,还被师娘亲身教导了一个道理:便是贵为太子殿下,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称心如意的。这个天下,不仅有权势暴力,还有礼法,更有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他还想带着他先生的遗志重新来过,便不能肆意妄为。
楚烨跪着拾起了地上沾满鲜血的凝渊剑,小心地抱在怀中,先对她的祝愿恭声应是,再以皇太子的身份,向着她淡漠地颔首。接着,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方才教训他的女子微笑着侍立在侧,谢家文家两家的家主正和蔼地笑着,他的部下等候在他面前,他麾下的兵马驻扎在寺庙门口,精壮的马匹打着响鼻,于是楚烨抱着剑,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外走去。
便是身上的袍子满是血污,便是手中的长剑还沾着心上人的血,楚烨也丝毫没有回首的意思,他的脚步只在门槛前略顿了顿,便一往无前地继续向前。他没有上马,没有命令下属为他造势,只是心平气和地抱着剑,用脚步度量着山神庙与皇宫的距离。
楚烨面色平静,可偏偏,这平静中,带着些说不出的气势,周围竟然也没有人敢上前劝阻,就这样任着他近乎任性地胡闹。而他所有的部下,都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牵着马匹陪着他浩浩荡荡地走向近在咫尺的京城,走向属于他的皇宫,也走向权力的巅峰。
被留在庙中的三人互相看了看,还没等他们交谈什么,谢芷汀的肩膀就被人从身后拍了几下。根本不必思考,在场的众人都知道来者是谁,贯来矜傲的谢家家主轻笑了声,抚了抚有些褶皱的衣摆,听着破空声响起,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出了问候:“你们都来了?”
四家家主聚集在一起,像极了前朝初年,原来的四大世家家主聚首的样子,只可惜,不仅是温家家主未至,便是其余的各家势力,也早已在起起落落间,失了原先的局势。
“像不像?”熟悉的音调响起,带着淡淡的疲惫,也掺杂了些许释然,傅荧惑轻轻摇着手中的羽扇,语气中带着他人生中仅有的温柔,将剩余的半句堪堪吞进腹中。像不像我们当年,年少轻狂,以天下为注,最后棋差半着,输掉了那个谁也不愿意真正伤害的人?
风瑾在风静姝身后站定,小心地倚着自家阿姐,薄薄的白帕掩在唇际,轻轻地拭去了溢出的鲜血,听到这话,微微勾起了染血的唇角,叹道:“可惜,早已不是当年。”像,又有什么用?他为鬼魂,尚还风华正茂,但他们历经时光磋磨,早已没有了能陪伴他的资本。
身边的人早已被遣散,在座都是年少成名、执掌家族的政治家,看起来权势滔天,躺在金玉堆砌的榻上,若是要高兴,便是那千金的绫罗,也可撕来听个响儿。可谁又知道他们的苦处,比起金雕玉琢的贵族生活,他们其实,宁愿出身在普通人家里。
生在世家,身不由己。
他们手中的一切,都来自家族,来自祖辈,来自世代的积累,即使他们略有增益,也断没有将家业为了旁人随意抛掷的道理,哪怕那是心上人,哪怕他们有能力另起门户。这便是世家的优渥生活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凶狠的雀鹰,也要剪了翅儿,安静地在金丝笼里装乖。
无论是拖累,还是增益,他们都无可选择。所以,看不透,也救不得,便是惊才绝艳如温庭湛,最后也还不是因着温家,走上了那条明知是有去无回的道路,便是他们对温庭湛抱着浓重的情感,也依旧,只能带着手下的势力,明知她自身难保时束手旁观。
世家惯有的礼仪和做派方方面面禁锢着他们,也改变着他们。情深如谢芷汀,冲动如傅荧惑,也只能从温家残存的势力手中,得到他的消息,同样,温庭湛也不会随意地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即便是一次两次的错过,那便是他们的宿命,与生俱来、无可逆转的宿命。
一众人聚在一处,一时无话,只望着那个慢慢远去的年轻背影,极深极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