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荷花正盛,八月丹桂竞开,等到九月重阳之际,金陵城中已遍是菊香。官宦家眷无不簪菊对酒,登高望远,赏玩秋景。过了午时,就在枫红菊黄之间,秦宛月带着王妃指派的妇人家丁,登上马车晃悠悠出了王城,向紫金山驶去。
“红衣,桂风最近身子不舒服么?”假寐一阵后,秦宛月缓声问。红衣正掀着帘子看沿途景致,回眸诧异道:
“奴婢不知,没有吧?”
“那她为何总不愿随行出府,倒都推在你身上。”
“桂风打理院中事务,想是忙,所以顾不得。”
秦宛月随着车身晃动,再次阖眼不语。马车一路缓行,渐渐入山,最后停在石阶山路前。红衣扶着秦宛月先行,走走停停,沿路一转,就见红枫相映下山门大开,未入寺门,已可听见大雄宝殿中嗡嗡的诵经声。经阁、斋堂,依山势层层迭迭,朦朦香烟在空中徘徊不去,使秋树枝冠也显得迷茫起来。门内几个小姑子见香客登门,一面上前打稽首,一面向住持通禀,旋即便将秦宛月让入净室。住持尼姑亲自过来见礼,命小尼奉茶罢,诵着佛号问:
“贫尼自七月间下山,便再没给娘娘请过安,娘娘近日玉体可好?如今渐入秋末,娘娘的咳疾怕是又该犯了罢?”
“是啊,自过了中秋,母妃早晚都不大舒服,现今吃着秋梨润肺膏,听说较往年略有起色,太医说还需静养。我今日便是替母妃来菩萨座前还愿,顺便安排下元节香油供奉之事。”秦宛月说着往门外闲闲看去,一个小尼快步走入,合掌道:
“师父,越王妃娘娘送来盂兰会许下的《度亡经》百本,府内史嬷嬷也来了,要跟师父嘱咐两句下元设斋坛祈福一事。”
“娘娘如此虔诚,菩萨必会保佑娘娘除厄无恙。”住持捻着佛珠,起身道:“娘娘既有吩咐,贫尼便陪不得小郡主了。今日重阳,天气和暖,小郡主可在庵中随喜一番,用过斋饭再回府也不迟。”又问:“长郡主怎的没有同行?”
“长姐早有邀约,脱不开身。”秦宛月跟着走出净室,颔首为礼,看着住持同王府随行的嬷嬷低语几句,转过佛堂不见了身影。
她未在寺庙中多停留,只跟小尼说往寺外转转,无需预备素斋,下晌必归。出得寺门,沿姑子平日打水的小径,主仆二人渐往低谷而去。走了不知多久,野径止在一条清溪前,秦宛月慢慢在山石间找着落脚处,扶临溪一块大石坐下。抬头望去,只见头顶如血红叶中一片碧色天空,几团云缓慢地挪移,一群野鸟在斑斑驳驳的缝隙中一闪而过,心中不觉轻轻打个寒颤,垂眸端详着双手,又转向卷着落叶泠泠下流的溪水,怔怔出神。
“红衣,去年重阳,郡主带着咱们几个随赵娘娘去外庄赏秋——你可还记得?”良久后,她突然轻声问。红衣微愣,迟疑道:
“奴婢记得。”
“那时节,你、我、桂风,还都是二等丫环呢。”秦宛月缓缓说着,目光落在脚下起起落落、打着旋的红叶上。“郡主总是那么有精神,天天在山里窜,棠风一人顾不过来,就让我也跟着。晚上睡前,郡主总喊累,我便伺候着按肩捶腿;半夜老嚷饿,我又去厨房叫人预备膳食。倘若伺候不好了,郡主叱责,我就得在院中跪到天亮。在别庄一呆半个月,我一觉也没得好睡。”
她微笑着看一眼红衣,又轻轻道:“桂风拼着不睡,把自己衣物给我垫在膝下,还给我送热水暖身子。你陪我跪着,每到我快撑不住时,就跑到郡主门前求开恩,免去责罚。”
她又沉默了,双手附在唇上,眸色沉沉。
“我八岁入王府,跟你一起在赵娘娘房中听差,没两年又认得了桂风。虽说后来我去伺候郡主,你我分离,却从未轻减昔日情谊半分。”她凝视着指尖,“桂风年纪最大,父母又是府里管事的,照顾我倒也方便。你没有依靠,却一直护着我,没少得罪人。”
红衣抿着嘴沉默半天,低声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你我两人,谁没帮衬过谁呢?”
一阵凉风从树枝间穿过,秋叶打着旋儿飞撒一地。秦宛月拉紧身上薄薄的披风,回眸轻轻笑道:“我身世坎坷,所以最重情义。桂风我帮不着多少,红衣,你若有什么为难事,只管和我说,千万不要瞒我。”
红衣笑了,郑重道:“咱们的情分,从前如何,今后定也不变。”
秦宛月只觉后背微微发寒,忍不住大咳起来。红衣慌忙扶着她,担忧道:“这地方靠水阴冷,下午又是起风的时候,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怕冷,那年冬天还被长郡主——”
“我没事。”秦宛月捂着嘴,生生忍住胸胁间的刺痛,“好不容易有个清静地方,再多坐会儿。”
“再坐坐也该回了。”红衣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把自己的热气度过去,“山里阴冷,等回府里我给你做个汤,我新跟侯大娘学的,青笋火腿汤,淮扬风味,你肯定喜欢。”
秦宛月看她一眼,眸色莫辨,唇边笑容飘忽,道:“说起来我正想问你呢,你是怎么知道我爱吃青艾糕的?前日你亲手做了来,我还吃了一惊呢,我不记得跟你说过我旧家籍贯吧?”
“啊……”红衣手脚有些僵硬,她避开秦宛月的目光支吾一刻,恍然道:“郡主自然没说过,可咱们认识这些年,你的喜好我能不知道吗?我自然是比谁都清楚啦!你放心,以后你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我,我读书识字没天分,厨艺这些还是有底气的!”
秦宛月轻笑声“那好啊”,再不看她,管自垂眸出神。风渐起穿梭在林中,草木瑟瑟,群鸟乱鸣。红衣连连跺脚,不安地看着头顶越积越多的黑云,终于打断秦宛月的思绪小心问:“天阴得厉害,怕是看不见夕阳了,咱们回吧?时候不早了,回城还得好一阵子呢。”
秦宛月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踉跄几步才站稳,扶紧红衣离了清溪。此时应是日落前后,林中却昏暗不已,阴风不停,寒气袭人。两人没走多远就听头顶落落有声,随即雨打霜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林内白雾渐起,凉气直往后颈钻,背心也阵阵发寒。雨点不停打在轻纱绫罗上,紧走慢赶回到山门时,二人衣衫早已洇湿。住持急忙吩咐小尼预备热水,又四处找干净衣服。秦宛月只略微擦了擦头脸就要回府,只说再走晚了王妃必会担心,任凭住持再三挽留也不肯。一行人就此下山,一路颠簸着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