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宛月坐在阴潮的车里,湿衣紧贴在身上打心里发寒,两边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回府先给王妃请安,王妃见状立刻问了个清楚,当即紧张起来,忙着命人去请太医,太医无需诊脉,略问症候便断言小郡主是着风寒无疑了。
秦宛月强撑着沐浴更衣,喝罢汤药便倒头昏昏睡去。红衣好歹把一脸担忧的桂风劝走睡觉,又看着小丫头们收拾完浴桶浴具,这才松口气,望向垂纱掩映的内室。
她悄悄走到床前轻探秦宛月前额,已不甚发烫,稍觉心安了些。方才秦宛月的精神极是萎靡,只在浴桶里一泡便上床睡下,脸也没细擦,灯下看时,她双颊上还残留些许污渍,湿发一缕缕粘在鬓边,很是可怜。红衣回身绞出一条干净手巾,轻轻为秦宛月擦拭脸颊,却见昏睡中的人一阵抽搐,眼角溢出泪来,嘴里低低呻吟着,俯身细听,只辨出“哥哥…不要……”几个含混字句。
“她又梦见儿时旧事了么?……”红衣缓缓坐定,见几颗泪珠极慢地流入秦宛月耳鬓,遂伸手替她抿去泪痕,暗自叹息:“不知心里藏了多少事,一忍就是七年……”她回想起那年雪夜里,那个清瘦疏离的小宛眼含淡淡自嘲,轻声说道:
“……我……是个孤儿。”
“孤儿?……”红衣自从萧家回来以后常无法自抑地胡思,试图一猜秦宛月身世。她静静坐在床边,不由将秦宛月从新揣摩一遍:为丫环时的言行……受封后的举止……萧家亲戚……还有那枚玉玦。“小宛必是出身名门大户,可她为何不肯说出实情呢?……”她不解地望着秦宛月。她平日看得分明,无论从前还是现在,秦宛月都未曾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那对秀丽眸中,有的只是忧郁和落寞。她每看见秦宛月如此形容,心里便多一份怜惜之情。自从得知秦宛月与萧氏是本家,她偷偷学会了几样庐水一带淮扬吃食,想着秦宛月尝到家乡味道,也许能聊解思乡之苦。
红衣正出神,猛地被床上响动惊醒,就见秦宛月双颊泛起两抹潮红,眉头紧蹙,两手死死揪住衣领,嘴里呻吟声逐渐转为纷乱低语,声音愈大,痉挛愈甚,颠来倒去叫着“哥哥不要……哥哥不要……”。红衣惶然,下意识地握住秦宛月双手,试图让她松开衣襟,秦宛月却更加用力揪扯,脸上满是泪水。红衣惊急之下,蓦地想起那日萧明熙似曾叫过她的小字,不及多想脱口叫道:“月儿,阿月!莫怕,我在呢。阿月!阿月!”
随着一声惊呼,秦宛月睁开眼,一对满含惊遽绝望的眸子映入红衣眼帘。许是尚存于梦魇中不曾清醒,她抓住红衣之际颤声唤道:“阿姐,救我!”片刻,她双眸渐趋清明,不及红衣出言,秦宛月蓦地松手缓缓坐起,双眼不离红衣分毫,轻而急促的喘息声更觉室内死寂。
“红衣……”良久,秦宛月方轻声发问,“你在做什么?”
“奴婢——见郡主梦魇……”
“什么时辰了,你还不歇着?桂风呢?”
“……桂风睡了……”
“睡了……”秦宛月念了几遍,呼吸平稳下来,她轻轻抹去脸上半干的泪渍,语气飘忽,“方才,吓着你了吧?魇住了……若非你叫我……你刚才叫我什么?”
红衣有点失措,她半张着嘴嗫嚅一二,也听不清究竟。秦宛月注视着她轻声道:“说起来,我早有一事想问你了。七月我去萧家赴宴,你说是萧家丫环带你去的书房?后来萧先生告诉我,事后她问过,根本没人带你去。红衣,你到底是怎么去的?”
“我……”蓦然被点破,红衣下意识地张嘴就是否认,“我真是让人带过去的,许是……许是那姐姐浑忘了!”
“浑忘了?……”秦宛月凝视着她慌乱的眸子,冷声道:“是你自己悄悄找过去的吧?也是那日你得知我家乡何处,才费尽心思做淮扬吃食,而非相识多年自然知道我的喜好,是么?”
“我……”红衣还想挣扎掩饰,却听秦宛月悠悠道:
“红衣,我原以为你是最值得信赖的,却没想到你一直在骗我……”
“我没有,我不是有意骗你的!”红衣登时急红了眼,声音发颤,“那日我是觉得时候不早,再不回去天就晚了,才打听着寻过去……我真的是无意之举,偏巧听见几句话……天地日月为证,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
“你……都听见些什么?”
“听见……”红衣语声渐低,“你父母尚在,也不是孤身无依……萧家,是你的表亲……”
“还有么?”
红衣踌躇着,缓缓垂首:“……还有个兄长。”
秦宛月整个人坐直了起来,面色发白,声音微颤:“……这你也听见了?”
红衣双手攥紧抬起头来,目光一片赤诚地郑重道:“郡主,奴婢虽然听见这些,但发誓绝不会外传半句。奴婢知道,您当年瞒下身世必有苦衷,奴婢只管伺候郡主,尽到自己的本分就是了。其实您从前种种,与奴婢又有什么干碍呢?”
秦宛月慢慢向后靠在床头上,烛光跃动下,她的面庞忽明忽暗不辨神情,只一对黝黑的瞳孔静静望着红衣若有所思,半晌轻叹一声道:“萧先生是我表姐不错,当年我也不是故意瞒下身世,实是……陡然逢变,权宜之计。但如今我既受封郡主,此事便不能为外人所知,这其中道理,你懂得吧?”
“我懂。”红衣忙道,重重点头。
秦宛月转头望向灯影,幽幽低语道:“当年事,到如今我都没想明白其始末缘由,只晓得他是我同父异母哥哥,却因为父母旧事,与我疏远。但凡他看开一点,放下心结,想来结局也会大不相同。小时候,我们是何等要好啊……”
“郡主……既是伤心事,就不要再去想它。如今王爷、娘娘、云裳郡主,哪个不是真心对您,何苦对过去念念不忘,到头来,还不是自己难过?”
秦宛月轻轻拉过红衣的手,眼睫抬时,一对眼眸深沉如夜,唇角噙着宁静笑意:“正是这个道理。红衣,这些事我一直藏在心里,就连桂风也不曾透漏过只字片语,如今除了你再无任何人知晓,你可千万不要外传啊。”
“郡主,”红衣郑重道,“您既信得过奴婢,奴婢自当将心比心。”
秦宛月只是轻笑,颔首道:“我自然信你。不早了,你快去睡罢。”
“奴婢无妨,倒是郡主快些躺下,仔细又着凉了。”红衣说着扶她躺下,细细掖好被角,又叮嘱道:“郡主,奴婢就在外边阁子里,若有什么事只管叫奴婢好了。”
“嗯,你去罢。”
红衣起身,掖好床帐举灯掩门退下。秦宛月阖眸躺在床上,就听外面窸窣一阵,随即安静下来,惟闻窗外淅淅沥沥点滴不断的雨声。她悄无声息地将手伸进枕头下,紧紧攥住荷包,手心体会着玉玦的坚硬。她呼出一口气,拽着被角翻身朝向内侧,脸颊触碰枕巾的刹那,顿觉一阵湿凉。秦宛月枕着泪迹未干的枕头,唇畔依稀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