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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十九岁嫁入秦家,六年之后方有孕,受尽怀胎十月的苦楚,终于在太和六年十月十五用尽精力产下一女。秦老爷欣喜若狂,对女儿极尽宠爱,每年孩子生辰当日必得大摆宴席,请尽桐山府一众乡绅要人,以及秦家勿论远近的亲戚,自然还有秦夫人的娘家人。

这年是秦小姐四岁生辰,桐山府人都习以为常,一早便整装赴宴,席间诸位宾客纷纷向秦老爷敬酒,想尽一切褒奖之词,尽数用在那四岁孩子身上,秦老爷自是被恭维得身心舒泰,厅里数他的笑声最大。宾客中唯一没有参与吹捧的,是萧氏这一族最上进的子弟,如今已在大楚商界举足轻重,也是秦夫人最亲近的兄长萧圣宣。

宴席上一众宾主酒至半酣,推杯换盏声此起彼伏。萧圣宣坐在醉意醺醺的妹夫身侧自斟自饮着,忽然注意到厅外几名家奴在交头接耳,不大工夫见一个丫环匆匆穿过正厅进到里边去了。再看旁边的秦老爷,不知跟郡守说了什么,互敬一盏大笑起来。

萧圣宣眉头微蹙,放下酒盅。这时,厅外出现了一个清瘦的少年,那几个家奴试图拦阻,他一把推开径直往厅上走来,见未能挡住,一个小厮飞跑上厅猛地跪倒在地,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高声通报:

“老爷!公子回来了!”

原本喧嚣的厅堂立刻安静下来,秦老爷阴沉着面孔,重重将酒盅顿在桌上,厅上其他人也都互相对视打着眼风,毕竟事情刚过去没几年,谁不记得秦家长房尚有个庶出的孩子?就在这低靡紧绷的气氛中,那个少年步上厅堂,在秦老爷案前立定,双眸低垂撩衣叩拜道:

“儿雅之,拜见父亲。”

秦老爷面色沉得滴水,瞅一眼少年冷冷道:“你不在书院念书,回来做什么?谁许你回来的?”

少年缓缓抬头,幽暗深邃的眸子定定锁在秦老爷脸上,低声道:“是先生让回的。先生说孩儿已然中举,将来有望学业大成,他恐贻误孩儿前程,故着人送回。”

惊诧低语声潮水般在一众宾客间响起,秦老爷张口结舌好一会儿,叱道:“胡言乱语!中举?你什么年纪就中举?!”

“孩儿上个月十五赶的省城考场,幸得点中,学道大人亲自唤过孩儿勉励一番,先生也要孩儿回家勤心自修,以备将来进京会试。若非先生执意将孩儿送出书院,父亲——孩儿绝不敢违背您的意思,这辈子都在书院里过了。”

秦老爷猛地侧头看看同样惊异的桐山郡守,半晌那郡守才恍然失声道:“啊呀!本官确是听说过这一场里有个孩子,小小年纪才思敏捷出口成章,非常人所及——原来是贵公子啊!恭喜!恭喜!”

郡守都这么说了,旁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挤上前去进酒道贺。秦老爷一动不动,只是坐在那儿盯着秦桓,面色神情变来换去却也看不出喜恶。秦桓笔直地跪立在冰凉的砖地上,任凭被人推挤着,双眸淡然。上前起哄的众人终于觉到气氛不对,慢慢静下来,回到各自席位上。秦老爷两手攥了又攥,终于低哑地开口道:

“说你文思敏慧,出口成章?好,既然回来,先让为父试试你的才学究竟几斤几两。即刻赋诗一首,要含有你妹妹的名字。做得不好,管你是中了举人还是状元,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都听说秦老爷素来不喜这庶长子,看来并非谣传。众人正交头接耳纷纷私语,就听秦桓淡声道:“还请父亲出题。”

“赋月罢。”

说话的是萧圣宣。他在秦老爷惊骇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向下首的秦桓挥手示意,解释道:“你妹妹的名字是秦宛月,宛如月华的宛月,你便以月色为题作诗罢。”

“圣宣,古今赋月的多少人,这个题目都用烂了!”

“正是用烂了才好。若这孩子果真有才,当能在一众佳作中独辟蹊径。”萧圣宣淡笑道,紧盯着秦桓那对幽幽的眼眸。

片刻下人取来了纸笔墨砚,秦桓接过,稍一思索便落笔刷刷写下四句诗,再由下人转奉秦老爷。“果真出口成章啊!”宾客中有人低声惊叹道,就见秦老爷看了半天,眉头皱起又展开,将那纸张传给萧圣宣。萧圣宣的表情霎时凝重起来,口中轻轻念着,离他最近的郡守仔细听也不过只听见几个字句。

“立尽梧桐……碎月宛落……”萧圣宣颠倒念了五六遍,神色古怪地只管看秦桓,看得众人心里直发痒,难不成这孩子当真怀有异才?忽听屏后脚步窸窣,环佩声起,由丫环婆子簇拥着转出的正是秦夫人。秦老爷忙命人设座,蹙眉低声问:

“你在后院照应女客就好,出来做什么?”

“听说桓儿回来了……”秦夫人正向秦老爷询问,一眼瞥见厅前静静跪立的秦桓,遂微微一笑,温声道:“桓儿,听说你已经中举了?这几年里进益当真不小啊!”

夫人都和颜悦色的,自己也不好再板着脸,秦老爷略收起脸上阴翳,声音稍微和顺了些,“还不快给你母亲请安!”

想是跪久了,身上穿得又单薄,初冬天气还只着一领青麻长衫,秦桓此时的面色犹如死人,双唇血色尽褪。他眼睫微一抖,缓缓叩下头去,低声道:“儿雅之,拜见母亲。”

“兄长,这孩子的诗写得怎样?可还行?”秦夫人已从下人口中听说了来龙去脉,遂向萧圣宣笑问。萧圣宣慢慢将笺纸放在桌上,迟疑片刻方道:

“学道之言并非谬赞。”

“当真?!老爷,我就说嘛,这孩子日后定能成大器!……”秦夫人喜悦地看向秦老爷,秦老爷嗯嗯啊啊着不置可否。秦夫人悄悄瞪他一眼,转头吩咐身边婆妇:“把西跨院收拾出来给公子住,再挑几匹好布料,给公子裁两身新衣裳。”

萧圣宣突然起身,看着秦夫人道:“阿妹,你还是回去招待女眷吧,我陪你一道,顺便醒醒酒。”

他神色如此坚决,秦夫人便随之离席。走到半路,萧圣宣沉下脸问道:“为何对那孩子这么好?你忘了他生母当年所为吗?”

“兄长,他当时不过是个孩子……”秦夫人略显无奈,“再说,他都回来了,还能由着老爷把他轰出去?传出去成个什么样子?知道的说老爷不喜;不知道的,定是说我不容妾室之子,挑唆夫君父子不和。我可不愿受那起人的埋汰。”

“这不是面子问题。那孩子当年虽才六岁,可十四岁就中秀才的孩子,你想他六岁时的心智会是怎样?”

秦夫人驻足轻一叹,缓声道:“兄长,他既然在月儿生辰宴上当着满堂宾客回来,就没给秦家半分转圜的余地。更何况……他终究是秦家长子,若让月儿将来知道,她兄长被她爹娘逐出家去,她会怎么想?”

“正是因为月儿才不能将他留下!他不是你亲生的,又如何算月儿兄长?他如何配让月儿称他一声兄长?!”

“阿兄……”秦夫人双眸微微泛红,“阿兄,当年事我比谁记得都清楚,也比谁都难过!但是已经八年了,苏氏也已经以命相抵,我再心痛,也犯不着将怨恨倾在他一个失孤的孩子身上!”

萧圣宣长长呼出一口气,半晌道:“月儿心思澄澈,既然日后跟那孩子少不了见面,旧事……便不要让她知道了。”

“这个我自然明白,兄长放心。”

“阿妹,无论如何,苏氏之死与你都脱不了干系,方才你出来那一刹那我看得清清楚楚,秦桓对你怀有怨恨。他作的那首诗,似藏有异志,心思绝不一般,你留下他,只怕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呐……阿妹,为兄若是你,必不会冒这等风险,试想以苏氏那种下奴出身之人,教养出来的孩子能仁善到哪去?”

待秦夫人回过神来,萧圣宣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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