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盛四十七年冬月,宁州太守因贪污钱款获罪,得斩刑,流亲族,日前赫赫太守府,一夜间人去楼空,荣华不再。三族女眷,则与家仆奴婢一道,充官发卖,就此沦入奴籍,不得翻身。
来年仲春,大楚桐山府泱泱来了一支牙行车队,往府衙里递下例文。牙行掌柜姓李,常年奔走于远近州府,买卖奴婢。郡守批下公文,准他在桐山开市三日。
车队下榻在货栈,一应奴婢被关在后院棚屋,及至入夜,车队管事吆喝着分下几点米汤,提了灯锁门出去,独留一屋男女老弱或坐或躺,窃窃私语声中,夹杂了低低的啜泣。不知时隔多久,门外锁闩一响,靠近门的几人纷纷推搡着往一边躲,门开处,只见一年青女子立在屋檐下的阴翳中,微微举高手中灯,目光在阴暗的棚屋里逡巡一番,淡声道:
“苏茗,孙莫岚,出来。”
棚屋一角传来几声响动,只见两个靠在一起的人影立起慢慢走过来,跟在女子身后出了棚屋。走到昏暗的院落里,三人在井旁立住。夜风回旋,吹散了遮挡新月的云层,清冷月光射入院中,混杂着昏红的烛火,照亮那二人容颜,俱是年轻姑娘,年纪相仿,十七八桃李年华。二人对视一刻,其中稍大一些的姑娘出言问:
“四娘子,这么晚,找我家小姐有事么?”
四娘把灯放在井盖上,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往前一递,冷着脸道:“青团糕,今年新麦苗做的,尝个鲜罢。”
孙莫岚接过,且不忙打开,她四顾左右,用褴褛衫袖拂了拂井台,回头低低道一声“小姐坐罢”,待苏茗敛衣坐下,方解开布包,小心捧着递上。四娘在旁冷眼看着,鼻中嗤的一笑,冷讽道:“太守家的就是尊贵,二小姐好排场。”
苏茗拿起一枚青团,漠然看她一眼,道:“她就这脾气,我还嫌不自在呢。四娘子若能帮我拧回她这倔劲,少不了你的好处。”
“凭你?”
“不错,就凭我。”苏茗说着,用帕子擦去指上米粉,定定看着李四娘,“咱们认识也有小半年了,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你父亲对你刮目相看,你照拂我二人,咱们两不亏欠。不过四娘子今日亲自来送糕团,实在稀奇。我猜,四娘子是有要事吧?”
李四娘嘴角一撇,脱口道:“我闲着无趣,过来看看。”
苏茗递过一个糕团去,不无戏谑道:“那就多谢四娘子了。劳动您大驾,不然我请你吃一个?”
李四娘横她一眼,不自然地接在手中,挨着井栏坐下,咬两口,看看孙莫岚道:“你快吃啊,那么多,短不了你家小姐的!”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埋头吃起来。沉沉暗夜中后院一片悄寂,苏茗心内所有不甘、屈辱、愤懑,在皎皎月色中,也都暂时消散开去。
“明天我爹就要在桐山府开市。我打听过了,桐山这地方不错,受辖淮州郡,依山傍水,也算是楚朝鱼米之乡。此地乡绅繁多,多是书香门第……”李四娘忽然打破沉寂,苏茗扭头看着她,四娘一下下搓着手指,垂眸道:“这三日发卖,我会替你留心着些,若有好人家,你就跟莫岚留下罢。”
半晌,一个清冷声音响起:“为什么?”
李四娘怪异地瞅她一眼,闷声道:“你不是常说自己从不认命么?从庶出女到如今为奴,都非你本愿,若有契机,定会为自己挣一个立足之地。我就给你个契机,等来年随我爹再回桐山,我倒想看看你能挣到什么分上。”
她说着飞快起身,满脸不耐,“明日一早,我自会找人把你两个领去庑房等候,到时你们快些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既是小姐落难,也该有个小姐样子。苏茗,入别人府里,好坏就全看你自己了。不过,你能有莫岚相伴不离不弃,是你好命。这世道,能得一份真心不容易,你可别满心冲了名利去,白白辜负人家自幼伺候你的情分。”
说完,李四娘拎起提灯快步往前院走去,身后传来苏茗平静真诚的声音:“四娘,多谢你。”
次日开市,临到下晌,一驾大车停在贩卖场前,车上下来的是桐山府秦氏长房屋里的管事妇人。桐山人尽知秦氏乃当地名望最高的氏族,李掌柜听闻妇人要选几个出身清白、聪明伶俐的年轻女孩,自然丝毫不怠慢,挑拣一时,连同苏茗主仆二人在内,共择出五名,接着在屋内就价格问题理论不休。苏茗跟孙莫岚立在贩场一角,俩人都换上一身干净衣衫,虽是粗麻布衣,倒也清爽整洁,一眼看去,生是将那三个压下一截。秦府同来的几名仆妇看得稀奇,不免上前打探几句身家旧事。正问个不迭,李掌柜手下过来叫苏茗,说是四娘有话说,苏茗乐得走开,遂与孙莫岚递个眼色,跟那人拐入一旁巷中。
李四娘把人支开,上下打量几眼苏茗,点点头道:“我方才打听了一些秦家族事,时间紧,你好好儿听着。这秦氏一族在当地也算书香世家,素有名望,你看我爹那副巴结模样,想必也猜出来了罢?今日买你的是嫡支,如今长房这代只得一个独子,今年十八岁,在淮州府城书院里住读,听说颇有几分才名。桐山这边的家产,都是他寡母打理。这位秦夫人能干得很,当年秦老爷因病早亡,族里没了主意,全靠这秦夫人一面打理田产,一面抚养独子,才算稳住了秦家地位和名望……”
“秦夫人为人怎样?何等性情?”苏茗飞快问道,“想必精明强干,待人严苛吧?”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此外她每月初一都会到寺里上头香,至今十六年了,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我知道了。”苏茗听得有人呼唤,正待告辞离去,被李四娘一把抓住,塞进手里一样东西,她诧异看去,却是一枚玉玦。
“这原本就是你的,我不过给你讨回来罢了。”
苏茗手指紧紧收拢,唇角微颤,道声“再会”,旋身快步离了巷子。李四娘紧随后面来到巷口,见孙莫岚扶苏茗上了秦家马车,车夫鞭子一挥,大车碾过新雨后的泥泞路面,沿长街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