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李老板载着满满的银箱,整顿车队继续北上,往北疆入洛图,再转去西域。桐山府并非什么大镇要地,等再回故地,已是三年后。
过午时分,甫一安顿好车队,李四娘便拎了只包裹,雇一辆小车出了城。一路打听寻到秦宅,绕到后面厨院敲开门,探问府上可有个叫孙莫岚的丫环,自己姓李,是旧识,如今路过,特来探望一二。
“找岚姑娘啊……”婆妇犹疑着上下打量她,李四娘忙摸出荷包送上,陪着笑脸道:
“是了,莫岚跟我从前很要好,劳动奶奶,帮我叫出来说几句话,多谢您了。”
“好说好说,姑娘稍等会儿,我这就去叫。”婆妇眉开眼笑地把她让进院里坐下,忙不迭地转身去了。不出一刻,便听得一阵匆匆脚步声。孙莫岚看见四娘的刹那脚下停住,四娘亦随之起身。三年后的两人外表虽有不少变化,但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过得不错啊……”李四娘颔首轻笑,目光从孙莫岚发髻、衣衫到鞋袜一一扫过,“你家小姐心有大志,三年里能做的事可不少,我不敢冒冒失失找上门来,只能先见你一面。如何啊,苏小姐可是出人头地了?”
“小姐她……”孙莫岚瞥一眼不远处面带好奇朝这边张望的婆妇,把她拉到墙根一棵树下,低低道:“小姐有孕了。”
李四娘一怔,脑中飞快晃过无数念头,迟疑问道:“孩子……是谁的?”
“秦延明。”
李四娘瞳孔一大,蓦地笑起来,惊异道:“苏茗果然有本事,才三年,就被当家公子纳了?竟已有孕……何时生产?”
“……大概明年四月。”孙莫岚眼眸低垂,轻声道:“去年秋闱秦延明中举,录入桐山府衙,任户房主事,极得郡守看重。秦夫人想是见独子事业有成,便动了抱孙子的念头,好说歹说,才让秦延明松口同意收一名通房丫头。小姐自入府,因着好人家女儿遭难的身份,一直近身伺候秦夫人,百般殷勤,说话做事又得体,很得夫人欢心。如今老太太既有给儿子挑房里人的心思,自然拣知根底的,如此便选中小姐,圆房不出三个月就有了喜,老太太正高兴着呢。”
“看这势头,来日若产下一个男孩,苏茗可不就能扶作妾室了?她那模样儿又是个招人爱的,既有老太太撑腰,再得秦延明几分欢心,育有长孙——就算以后娶了正室,她这地位也稳当得很,果然是出人头地啊……”李四娘感叹着,见孙莫岚面色郁郁,不由问:“以苏茗的身世,能挣到如此地位已实属不易,你还有什么不满的?沉着张脸,难不成苏茗胎象……”
“莫要胡说,小姐好着呢!”孙莫岚忙打断她,眉尖轻轻蹙起,“我只是觉得……只恨我当初没能劝住小姐,眼看着她自配枷锁,拴在了秦延明身边……”
“什么意思?我听闻秦家这位公子要才学有才学,要相貌有相貌,而且身家丰厚,这在桐山府也算凤毛麟角了吧。我就不信,秦府但凡有点心思的丫头,谁没做过有朝一日跳上枝头的梦?”
“四娘子必也晓得,似这般才貌双全、又得官府大人赏识、仕途坦荡的书香公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恃才傲物的毛病,自负得很;偏生我家小姐那脾性才智,您不是不知,便是放在男儿堆里也不逊色,更是掐尖要强,您当秦延明那么个聪明人物看不出来么?”孙莫岚见李四娘面色渐渐沉寂下来,压低嗓音接着道:“若是别个丫环,惯会做小伏低曲意逢迎的,两人没准还能有些情分;我家小姐,嗬……秦延明也就看在曾伺候过他母亲的分上,隔几日来看一眼,走走过场罢了。”
孙莫岚叹口气不再说话,二人沉默良久,李四娘方道:“你既晓得自家小姐聪明,又替她操什么心呢?她要的是利,又不是情。你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应比我更明白她的心,她不是为情爱困扰的人。没有侧室名分,她就还是奴婢,既已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也得走下去,往上挣。她经的事太多,身边贴心的人只有你,别多想了,好好照顾她安胎生产罢。”说着将手中包袱一递,“这三年随我爹去了不少地方,这是我淘换的一点东西,你拿去给她,若喜欢便留着,不喜欢打点下人也好。今日来一次,咱们这点缘分也算尽了,桐山地方太小,不知多久才能再来,你们两个好好儿过日子罢。”
“我家小姐不方便见你,托我给四娘子带几句话。”孙莫岚接了包裹在手,轻声道,“李家这生意,免不了得罪人,三教九流认识人再多,也敌不过官家。四娘子是李老板唯一的骨血,生意终会交到你手里。四娘子要拎得清,有些事,该打点早打点,该铺路早铺路。”
李四娘微笑道:“你家小姐不愧是足谋多识,四娘我受教了,你替我多谢她提点。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你们多保重!”
孙莫岚送她出门登车,自拎着包裹回屋。如今苏茗怀胎四个月,因是秦家长孙,秦夫人格外看重,唯恐她屋里人看护不周有个闪失,特命苏茗搬来住在自己院里,以便随时照应。苏茗虽未升妾位,吃穿用度已跟侧室无二,除孙莫岚贴身伺候,身边还有两个小丫头。孙莫岚进院时两个丫头正在踢毽,见她回转,一个叫声“岚姑娘”,另一个告说“茗姑娘困乏,在里面睡下了。”
孙莫岚轻轻推门进屋,走入内室在床前探看一番,随手将四娘的包裹放在一旁桌上。
床上人似是听见了动静,微微动了下,睁开眼缓缓起身,孙莫岚忙上前搀扶,道:“小姐怎不多睡会儿?”
苏茗拢着垂发,露出一对如水的桃花眼,她目光在那包裹上略一停顿,问:“四娘走了?可惜没见一面……”又讥笑一声,“亏她当年说过那番互不相欠的话,这四娘就是嘴硬……”
“是啊,虽说干了人伢子这行当,心肠倒也不坏。”孙莫岚点头附和着。
“莫岚,”苏茗沉默片刻开口道,“无论小时在宁州,还是这些年,你为了照顾我吃了不少苦。四娘说得不错,我不能负了你。你马上就二十了,若当真不愿走,就在府里找一个看得上的踏踏实实过安生日子,我也就放心了。”
“小姐,您这说的什么话?!”孙莫岚上前一步,半跪在脚踏上,郑重道:“小姐,谁说奴婢这么陪着您,过的就不是安生日子了?奴婢不会离开,也不想嫁人,就想一直这样陪着您,还有您腹中的孩子;奴婢从前怎么伺候您,日后必也如何伺候小公子。”
苏茗不禁一笑,双眸漾起暖意,俩手轻轻抚上自己小腹。
“你莫乱说,万一是个女儿呢?”她嘴里说着,心内却不可抑制地喃喃道:会的,会是儿子,我的儿子……
来年四月十六,本应是溶溶春夜,却下起了阴雨。迷蒙雨声中,苏茗诞下一个男婴,孩子名为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