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茗茫然看着眼前地上碗罐，脑中一片混沌，门外沉沉落锁声似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头顶，她瞬间惊醒，嘴角抽搐着慢慢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十指紧紧攥起死命握住，口中喃喃道：“……发卖，发卖……”她身子战栗起来，低低的笑声在柴房里响起，暮色中听上去分外凄异，“挣扎半生，还是一个发卖！苏茗……你终究斗不过命么？！”

她抵着额蜷坐在墙角不知多久，混沌中便听墙外传来二更鼓响，更夫拖着长音的报更声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

“二更……桓儿该睡下了罢？”她迟钝地想着，大睁双眼看着脚前三两点惨白月光，”等他知道以后再见不到母亲……不知该如何哭闹啊。”她想到此处，埋首无声笑起来，笑音窒噎在嗓子里，沙哑有如低泣。

深夜寂静弥漫在四周，忽被一道异响打破。薄薄的门板上隐约传来剥啄声，接着便是一个女子的低唤：“小姐，小姐……”

苏茗一个激灵强撑着站起来，踉跄来到门前跪倒，紧贴着门板哑声道：“……莫岚？是莫岚么？”

门外寂静一瞬，旋即响起一个微颤的声音：“阿娘……阿娘！”

“桓儿……”苏茗两手死死扣着门板，“这个时辰了……你跑出来做什么？可有人看见？”

“……阿娘您放心，这几日没人顾得上孩儿。”秦桓的声音满是急切，“阿娘，我听说父亲不要您了？父亲……要让人伢把您带走？”

苏茗强压住内心起伏，用手擦掉涌出的泪水，冷声道：“莫岚，我不在你便由着他胡来！若是被人撞见，你还嫌他父亲不够生气么？快带他回去，桓儿……以后你照顾好！”

“小姐，明日您就走了，好歹让公子来，见不上面也说两句话啊！”孙莫岚低声道，“小姐，奴婢只想跟您说一声儿，算来四娘子也该到桐山了，您好歹忍耐些时日，四娘子人脉广，定能寻到小姐！”

“别去找李四娘！”苏茗蓦然低喝一声，接着轻声道：“别告诉她……莫岚，日后你若再见到四娘，就跟她说，欠我的情记在桓儿名下，有朝一日，或能帮到桓儿。”

“小姐！都这时候了，您还撑着一口硬气做什么？好歹跟了四娘去，日后您还有再见公子的机会啊！”

苏茗轻笑一声，喃喃道：“再见？……让世人知道，他有个奴籍出身、妒恨谋命的母亲么？……”她狠狠咬牙，声音提高几许，“桓儿，为娘有几句话，你听好……”

“是，孩儿在听……”

苏茗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桓儿，以后你要学会忍耐，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求人，因为不会有用。娘不在了，孙姨也不可能时时伴你左右，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为娘知道你难过，但永远不要让人轻易看出你的心思，无论何时都要掩藏住自己的性情。桓儿，这是你唯一的自保方法，能记住么？”

门外沉寂无声，半晌方听秦桓哽咽着道：“阿娘，若是孩儿去找父亲，说当日其实是孩儿动的手，父亲可会——”

“桓儿！”苏茗心底突地升起一股恐慌，她拼尽气力厉声喝道：“为娘要的是你平安，不是让你胡来！……你不会懂的，你父亲不会因了你，便放过阿娘。”

秦桓使劲咬住嘴唇，泪水汩汩地从眼睫下涌出，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断断续续说着：“阿娘……孩儿不想让你走……孩儿想天天能见着阿娘……”

苏茗只做未闻，管自说道：“……切记娘对你说的话，过慧易夭，过刚必折。你要谨言慎行，好好儿留在秦府。娘知道你聪明，长大后你若想考科举就去考；若不愿，便留在桐山教书，只要你喜欢就好。娘不求你将来做多大的官，位及人臣富贵功名，这些都是过眼烟云；娘只要你一生平平安安……如此，为娘就算死……也能瞑目了。”

秦桓终于哭出来，他狠命攥住门上锁链，抽噎道：“娘，您走了，孩儿怎么办？……”

孙莫岚听苏茗一句“死能瞑目”，油然生出一股恐慌，红着眼再劝道：“小姐，您可别犯糊涂啊！……您从前不是常说事在人为，您眼下耐着些委屈，待日后公子出息了再回来，谁还能指摘不成？……当年咱们陡遭横祸不也忍下来了，才有这多年安逸？今日境地难道比家破人亡还艰难吗？”她说着就见秦桓哭得连连抽搐，更觉心痛如刀绞，“小姐！……您就当是为了公子，跟着四娘子走吧！”

苏茗前额抵在门板上，毛刺深深嵌入皮肤，她却如不觉，哑声喃喃：“今日境地哪里是当年可比的？当年唯有你我二人，心无牵挂，唯一目的就是挣扎一条生路出来；可如今……桓儿是我亲生骨血啊……”

孙莫岚闻言，情知她心意已决，终于再忍不住，低声哭出来。

“桓儿……如今娘抛下你走了，是为娘对不住你；下辈子，娘必与你一生永不分开……”苏茗凄惨一笑，飘忽道：“莫岚，我妆盒内屉里那只荷包，是留给桓儿的。桓儿如今还小，你替他收着，日后大了再给他。莫岚，你是这世上我唯一信赖的人，我把桓儿托付给你，务必护他平安。”

孙莫岚抽噎着答应，一边重重点头。她见时候不早，唯恐值夜小厮转来撞见，便催促秦桓同母亲道别。门内苏茗半晌不闻响动，狠绝地一闭眼，冷冷道：“桓儿记住娘的话，无论日后他人如何待你，活下去，才有希望！快走，莫要违逆为娘所言！”

秦桓紧抿双唇一动不动，一对黑眸茫然又深不可测。良久，他缓缓松开握着的锁链，眼角滑落下两行泪，后退几步朝门跪下开始叩头，一下一下结结实实磕在地上。磕完三个头，他敛衣起身，拖着瘦长的影子，一步步往黝黑的穿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