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颜愣愣地看着凌殊羽,沉默地摇了摇头。
“木晴,去备姜茶和热水。”
言罢,凌殊羽便直接拉着赤颜进了自己那烧着地龙的屋子。
夜幕之下,风雪之中,手心传来的温暖让从没哭过的赤颜的眼眶有些湿润。
沉寂的心突然有些贪恋。
身处寒冷之中的一片温暖,就显得格外难得,从而多了几分珍重。
而和赤颜对峙的那只猫,早就在赤颜走向凌殊羽的时候就已经溜走了。
“这衣裳都湿了。”把赤颜领进屋凌殊羽才发现赤颜的衣裳都被雪落湿了,低头皱眉看着赤颜,“你都感觉不到冷的吗?”
赤颜依旧呆呆地看着凌殊羽,一言不发。
“过来,把外衫拖了。”凌殊羽直接帮赤颜把床铺开了。
木渐和木晴原就等着凌殊羽训完破晓四十九天骑的话,所以早早备好了姜茶和热水,也早早用汤婆子给凌殊羽暖着被窝,所以凌殊羽直接让赤颜先躺进自己的被窝里。
她也不知道赤颜在那树下站了多久,但他的外衫是确确实实湿透了,所以凌殊羽怕耽搁久了反倒害他生病,便让赤颜先睡下。
“姜茶喝了。”凌殊羽从木晴手中接过姜茶递给赤颜。
赤颜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凌殊羽,接过碗咕咚两口便喝完了。
“躺下,睡觉。”凌殊羽替赤颜掩好了被角,看到赤颜还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拍了拍他的头,“闭上眼睛,睡觉。”
赤颜温顺地闭上双眼,不做声响。
“主子,奴婢真的不知道赤颜会在那树底下。”凌殊羽一出里屋,木渐便跪了下来,“奴婢出来时,赤颜确实是被奴婢哄睡着了的。”
“所以呢?”凌殊羽眉眼中依旧是不改的清冷。
木渐愣了愣,委屈地低下头:“奴婢知错了,请郡主责罚。”
“罚你今晚跪在此处守夜。”凌殊羽淡淡道。
“你也早些回去睡吧,时候不早了。”凌殊羽对木晴说道。
“郡主……”木晴面露难色,看了看委屈的木渐缓声道,“赤颜睡了您的床,那您睡哪儿?”
“这儿。”凌殊羽拍了拍身旁的美人榻,“你去帮本郡主搬两条被子来。”
“是。”木晴点点头,利索地从柜子里取出被子给凌殊羽铺在榻上。
“还有事?”凌殊羽扬了扬眉,见木晴还是没离开,抬头看了一眼杵着的木晴。
“郡主……”木晴指了指一旁跪着的木渐,“这天寒地冻的,木渐的身子怕是受不住。”
“炭不在那烧着呢。”凌殊羽指了指不远处的炭盆,“回去睡吧。”
木晴张了张嘴,看了一眼始终低着头的木渐,缓步慢慢离开。
整个外屋只剩下了凌殊羽和木渐两人。
凌殊羽轻轻叹了口气,抓起身旁的一条锦被扔到了木渐的怀里:“莫病了,明日本郡主还要你服侍呢。”
木渐微惊,连连摆手:“奴婢不用……”
“不用什么?”凌殊羽眉头一皱,木渐就不敢说话了,“虽说这屋里烧着炭,地上也铺着毯子,但到底天冷。”
木渐面露难色,有些犹豫地看着身上的锦被:“这是王爷送给郡主的春景梨落锦被,奴婢哪有福气……”
“赏你了!莫多言!”凌殊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是本郡主身边的大丫鬟,没看住赤颜便是犯了错,本郡主自当赏罚分明。这锦被是看在你往日尽心服侍的情分上赏你的,莫再多言。”
“是……”木渐握紧被角,轻轻点了点头。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郡主……”木渐看着凌殊羽的背影,突然开口。
“嗯?”凌殊羽轻轻应了一声。
“您为什么对赤颜这么好?”木渐实在对凌殊羽的举动理解不了。
以她这两年对凌殊羽的了解,许是因为这些年都在梵音寺烧香拜佛里的缘故,凌殊羽的身上总有一些凌世绝尘的清冷,对很多人和事都不放心上。
但同时也有世家贵女的清傲,她认定了的东西,旁人轻易碰不得。虽说她落水之后就变了许多,但这两点似乎并未改变。
但是在赤颜身上,她的态度着实让木渐琢磨不清。先是不顾凌王府的风头,公然在初雪祭上从大祭司手中夺人,现在又是……让赤颜睡她的床……
要知道,凌殊羽的里屋,很多地方是连她们四个大丫鬟都不能轻易碰的。更遑论让人睡在她的床上了。
木渐问完这话后,空气有一瞬间的死寂。
就在木渐暗暗后悔时,耳边传来了凌殊羽清冷薄凉的声音:“本郡主既然把他带回来了,那便要对他负责。入了凌王府,便是本郡主的人,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可是郡主当初为何不顾……为何在初雪祭上救下他?”天知道当那侍卫把赤颜送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有多震惊。除了震惊赤颜的异眸和红发外,还吃惊凌殊羽这个奇怪的命令。
这一回,凌殊羽的沉默更长了,长得木渐以为凌殊羽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是本郡主宅心仁厚,突发善心,而是……是赤颜找上本郡主的。”
“而且,那不是第一次了。本郡主第一次见赤颜,是在梵音寺回京的路上,与黎王世子一起正巧碰见了司礼监的太监在抓祭品,当时赤颜愣是逃了出来,冲到本郡主面前。”
“但是,那一次本郡主并没有救他。他是大祭司要的人,本郡主当时并不明大祭司的态度,凌王府的风头又不宜太盛,本郡主没救他。”
木渐轻轻点了点头。这才是她认识的凌殊羽,谨慎明睿,思虑周全,不意气用事。
“第二次,是在初雪祭上,他又一次冲破侍卫的守卫冲到本郡主面前。当时有那么多人,他偏偏一眼看中了本郡主,就死认着本郡主。一双血眸,或许你们会觉得诡异和畏惧,但偏偏本郡主看出了他眼底的坚执。”
“当时本郡主就在想,这个孩子,本郡主救了!”凌殊羽的声音又苏又柔,平静中有着一如既往的薄凉,“偌大的凌王府,二十万凌家军,若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了,如何保全自身荣华?凌王府还不至于落寞到那种连个孩子都护不住的地步。于是……就救了下来。”
木渐愣了愣,没再说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凌殊羽,并不全面。
凌殊羽自诩高傲,从不轻易折腰,谨慎小心,从不如寻常闺女,泛滥良善。
她的眼中容得下牛鬼蛇神,但却容不得牛鬼蛇神在自己面前张狂。
她是傲的,傲到哪怕世界污浊,也依旧誓死守护脚下的净土。她不去别的地方,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守着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就像赤颜,他两次来到了她的面前,在她面前展现了人心的肮脏,也在她面前祈求救助,她才出手。若没有赤颜来找她的这两次,她也能平静地看着赤颜同那些祭品一样死去,心湖平静。
她从不畏惧近在咫尺的死亡,初雪祭上的血腥残忍不知吓病了多少贵女,就连素来端庄敏慧的霜降郡主都病了,她却宛若从未参加过初雪祭一般……
人命在她眼中,不过如是。
人命在她面前,终究是一生灵,如佛悯众生。
“郡主……与奴婢印象中的模样并不相同。”许久,木渐才缓缓吐出一句。
“在你印象中,本郡主该是什么样的?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宅心仁厚?普度众生?呵!”凌殊羽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从前世到今生,她若还是那个痴傻的样儿,就当真是辜负上天让她重生一次的好意了。
前世她就想着自己是师父的弟子,要慈悲为怀,乐善好施,所以大齐遇到那些天灾**时,她便用凌王府做了许多好事……反倒替大齐云氏巩固了统治。
这一世,她没那么大的善心和野心以为自己能渡天下人,她只想渡自己,渡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天下之大,她只愿独善其身。而她身为师父的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的本心,做到不同流合污,当污浊的手伸到她面前时,折了她。
知世俗而不世俗,是她唯一能做的。
木渐沉默着没有说话。
“那日本郡主曾让你带赤颜去府医那里瞧瞧,府医可有说赤颜有何处不妥?”凌殊羽着实难受赤颜的一言不发,总怀疑赤颜的嗓子受了伤不能说话。
“府医说一切正常。”木渐摇了摇头,也不顾凌殊羽看不看得见。
凌殊羽舒了舒眉,那就说明赤颜的不说话是他自己的缘故。
“赤颜天资聪颖,许多东西一教就会,这几日本郡主教他写字,他也很快就学会了,你最近多费些心思,让他学学说话。旁的不急,本郡主就等着他唤本郡主一声‘姐姐’呢。”
身后久久没有回应,凌殊羽也没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此时,在里屋,一双沉寂许久的血眸忽地睁开,注视着外屋凌殊羽的方向,眼底有一抹暗光一闪而过,偏血色的嘴唇轻轻张开。
“姐姐……”
沙哑青稚的声音轻轻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