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那人终于醒了。
不同于先前那般浑噩,轻眨的双眼已不再呆滞,如冯正星所料,他虽然有了些许神志,但身体虚弱,弱得几乎难以起身。
“这……这是……”他沙哑着嗓音说出三个字,这或许是他数年来说出的第一句话,尽管这话并不完整。
“你终于醒了!”看着那人迷惘的神情,冯正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人又闭上眼睛,两个眼珠在眼皮下转动着,像是在尽力追忆着什么。
良久,他睁开了眼睛,试图起身,却又颓然地放弃了。
“我是曹松,请问恩公是那一位?”他似乎已经镇定下来。
此人名叫曹松,巴东人氏,自小就是个孤儿。全是机缘巧合,极偶然地,蜀地江阳武林名家姬钟敏收留了他,自此他便成了“圣手”姬钟敏的门下。值弱冠,已是蜀地颇有名气的后起之秀。
在他二十三岁时,师父年老归天,只留下一个女儿,也就是他的师妹姬榕。
年轻人素有豪气,待为师服丧期满,他便带着师妹去往益州。在那里他谋了一个成汉军中的职位,也是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位同是武林中人的年轻人,这人就是李怀。
与李怀一见如故,两人很快便成了兄弟。
他只知道李怀是为公门做事的,至于做什么李怀却从未提及,总之不妨碍两人的交往,他也懒得过问。
师妹比自己小三岁,从小便相互要好,师父临终时便留下话来,过后可成为一家。他带姬榕来益州也是此意,单等合适的机会与师妹直言。
可这个机会没来,李怀的求亲却先来了。
这日傍晚,两人相约小聚,于酒酣时李怀道出心中所想,求曹松做媒,要迎娶师妹姬榕。
简直如晴天霹雳,自己早已倾心师妹,又何以容得他人代庖?冥思苦想之下,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让师妹自己做主。
与李怀常来常往,师妹自然也熟识李怀,他不知道师妹心中作何想,或许……
回到家中,他直言不讳地问师妹,李怀向她求亲,而自己也一直喜欢她,何去何从全凭她个人心意,作为师兄绝无二话。
原本还心存侥幸,可师妹的状态却明显有异,她只低了头,红着脸糯糯无语。
他一下子全明白了,那李怀风流倜傥,且家境优越,又如何是自己这等卑下之人所能比得。
于是,他甘心地做了媒。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妹嫁进了李家。
自此之后,他与李怀渐行渐远,以至后来完全没了来往。
晋永和二年,李势嗣位,成汉朝上下人心离乱,百姓苦不堪言,这种情形下,曹松只得孤身一人回到了故地巴东。
在巴东的数年间,他种过地、捕过鱼,甚至还做了几年衙役。作为武者他确实心有不甘,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波澜壮阔的江湖,他也曾耳闻江湖中的各种势力,权衡之下,岭南帮成了他的首选。
在岭南帮,是长老任仲接待了他。任仲似乎格外欣赏曹松,没有引见任何帮中兄弟,却让他住进了城中的一处别院,言说是帮主的授意,自有要事托付。
既然是帮主的意思,曹松也就心安理得的住下了,心里盘算着到底是什么要事。
一连数日,只有一个兄弟陪在别院,每日只是喝茶吃饭,并不见另外一人,曹松有些坐不住了。
这日傍晚,任仲提着吃食来到了别院。
见任仲来,他便提起了所谓的大事。
任仲一笑,道:“兄弟此来就是为了这事,还是边饮边说吧!”
几口酒咽下,曹松感觉自己突然虚幻起来,眼前的任仲竟变幻着各种不同的角色,有师父,有师妹,有军中的长官,有……竟然还有李怀?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抬眼望去,没错,那就是李怀,虽然那面上敷着装扮,但那语声他绝不会听错。
然而,这种镇定却只是一瞬,随即他便忘了周围的一切,包括他所惦念的人。此时,他的眼里也只有面前这两个人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们他可以付出一切。
“卑鄙!这还是人干的事吗?”林颉愤愤道。
“李怀一定是先认出了贤弟,担心自己的伪装被戳穿,所以才下此毒手。”田允一语中的。
“那还莫不如一了百了,何至于累人受罪!”林颉还在咬牙切齿。
“你别忘了,曹贤弟可是难得的武林高手,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田允又问曹松:“贤弟可知李怀在岭南帮的地位?”
“这却不知,不过他一定比任仲要高,否则也不能令一个长老为其跑前跑后。”
“可还记得他的长相?”
“个子很高,长脸,宽眉大眼,薄唇……只是,这也是他年轻时的样貌。”
田允和柳儒雅面面相觑,那几个人几乎都有这类特点,又如何分得清。
见众人迷惑,曹松又道:“在益州时听闻,他的家人都到了晋地,还有他的儿子好像也在江南拜师学艺。”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李怀是那种极度自私之人,他这类人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和家人,而他也一定不会离得太远。
……
李怀还在武昌,只不过他又挪了个地方。
此刻,他正在心里骂着自己。真是枉作聪明,明知歃血盟不会放过自己,却仍惦记那些钱财,真真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此时那些人一定都在武昌,而自己拖家带口又如何能轻易走脱?他咬咬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招来了任仲。
当年岭南帮初建,任仲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后生。他感激这位尊主,没有他的赏识他便没有机会短时上位,没有他,就是十个任仲也早死在了江北,更不用说此后的富贵快活。如果用几个字概括形容这位任长劳,那就是“死心塌地”。
在岭南帮也只有任仲和孙继煌知道尊主的真实身份,在他眼里,这位尊主就是睿智的化身,一个前无古人的存在。文白青和那个曹松栽了,可这些他并未放在心上,他知道尊主一定会有更妙的招数。
到底是聪明人,尊主一番话说出,任仲佩服的五体投地,果然是妙计。
……
冯正星在牛家洼见到了冯正虎和刘睿真等人,大家又是一番惊喜和感慨,死里逃生的经历令所有人都为之庆幸和心悸。
牛家洼是一个小村落,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一定会引人注目,安顿好曹松,田允和冯正星、刘睿真等便相继带人离开了牛家。
众人商议,李怀有可能还在武昌,之前的数次惊扰他都没有离开,这里一定有他割舍不掉的事物,应趁其尚未善后尽快找到他,否则,一旦他得以脱离,天下之大便更无寻觅之处。
冯正星还是回到了王家。
周宁数日不归,王耿心里早已起了疑念,他派王恒四下打探,自然是毫无消息。他也是极有心计之人,料想这个周宁一定有自己的隐秘。
果然,一个冒然传来的消息证实了自己的疑虑。
现在周宁回来了,他却满面欢喜的迎了上去。
他忌惮周宁的身手,自己身边的人加起来也是白给,是以还得小心周旋。
“兄弟可算回来了,这几日愚兄一直担着心,生怕有什么闪失,快坐,快坐!”
当家的客气,周宁反倒有些难为情,便连连拱手,道:“让当家的费心了!那日在下一心想拿住那厮,便一直追出了城外,哪知这一追便失了方位,不留神,竟被那厮骗入一处山谷。亏得那谷中有兽类勉以充饥,直至昨日才觅得路径。”
这话鬼才相信!心里做此想,口中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愚兄还指望贤弟撑腰呢。”
说了一会儿闲话,王耿自然把话题引向了那伙人。其实,这也正是冯正星心里所想。
“兄弟可知道那两个人的来历?”
冯正星故作费解,挠挠头,道:“那两人确实有些功夫,应不是一般的匪类,只是仅凭身手却难以判定,当家的意思是……”
王耿摇了摇手:“兄弟误会了,愚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些人一定有极硬的靠山,否则也不会横插一手,硬是夺人口中之食,我是想拜托贤弟在江湖中打探一下,也好心中有数。”
“这个……那在下就尽力探访一下吧。”
想了想,冯正星又道:“当家的与那些人多有接触,当有些蛛丝马迹,可否说来听听,也好在打探时多一些头绪。”
“说实话,这伙人甚是精明,从未参与生意的细节,更不要说露出什么隐秘了。”
整个一群废物,只一个下马威便俯首帖耳,冯正星心里鄙夷着。
正觉无趣,王耿却一拍大腿:“我怎么忘了!”
冯正星一愣,期待的眼神盯着豁然一振的王耿。
“那日在城北,我见一人躲躲闪闪地走在巷子里,心里奇怪,便打算绕过去看一看。哪想到,刚走到巷口便与那人走了个对面,匆匆间觉得面熟,后来才记起,此人正是那伙人中的一个。”
“那人去了哪里?”
“当时只觉面熟,便未再留意,不过看情形就是旁边的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