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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黎城。
曙光乍现,第一缕清晨光顾了这座苟延残喘的城池。
五天前,这里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
滕谷说,凡有灾疾都是神仙在让凡人背锅,这一次据说是那上古凶神杀戮之神复生了。真是奇怪,在万万年前便已殒身的远古神砥又怎会再现人间?想来是有人怀了不好的心思故意将她重新带回三界吧。
只是苦了那群无辜的百姓了。
一如十年前的场景,满城白纸游荡满空,白幡飞扬,棺椁一具又一具地往城外抬,大户人家尚是如此,穷苦人家便只配草席一裹,或是大火一烧,也算是人一世的收束。
若羽将若新交给城中搭棚救死扶伤的大夫,自己则匆匆忙忙地赶往黎王府。纵是快马加鞭抄近道,她们也足足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匆匆忙忙抵达,她两夜未合眼,此时已满身疲倦,睁了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提着药箱拼尽全身气力也要先诊断好那重病的黎王妃。
哦,不过听说已经不是黎王妃了,王爷薨逝,世子承袭,此时应该要唤一声太妃娘娘。
一路上尽是些凄厉之声,光天化日之下竟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胸口总是沉闷闷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什么人的视线一直在跟随着她的步伐,虽然她警惕十足,可街上除了那些出殡的人,便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来。
兴许是太过疲惫而产生的幻觉吧,若羽揉揉眉心,轻敲王府紧闭的大门,门外那两座石狮子依旧在忠心耿耿地看家护院。
“可是药王谷来的神医?”大门开了一条缝隙,有半个家仆的脑袋伸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她便随着他挤进了那王府的大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纵然种了满园花草树木,可在这萧瑟之秋,满眼枯枝败叶,依旧是空洞一片,让人发慌而窒息的感觉。
身披暗灰色外袍的男子匆匆从台阶上跑下,她眼尖地瞅见他暗藏在衣袖边上的蟒纹,低调的张扬,暗示这此人非同寻凡的身份。
“王爷。”她的礼数向来是没人挑得出什么毛病的。
“神医快快免礼。”那人的声音嘶哑,若羽仔细瞧瞧他蹙紧的眉头刻了一个深深的“川”字,那双剑眉下的双目倒是深邃明亮,却给这本就萧条之秋平白无故多添了几分冷冽,渗着寒意刺进人的心底。
那黎王话是不多的,一路沉默着将她引进了太妃的寝室,只有她与他身边带着的那个侍婢偶尔的断断续续的几句交谈中,她了解了一些关于太妃的情况。
若羽给太妃把了脉,又瞧了瞧她气色,扎了几针后便明显见到她原本白得一丝颜色都没有的嘴唇稍稍红润了些许,她原本因病痛折磨而蜷缩的身子也舒展开来。
“太妃娘娘发病不久,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便无力回天了。”若羽收拾好药箱,拿过家仆递过来的纸墨,写完后便将方子递给那一直在一旁无声无息的王爷,“娘娘服下这几贴药后病情自然会有起色。”
黎王的神色有些恍惚,好像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可一双澄明的双眸,黑白分明的瞳孔却让人觉得他什么都了然于心。
这个人,深不可测。
“小王谢过神医救我母妃性命,他日……”黎王后知后觉地要给她作揖。
“王爷言重了,这不过是草民的职责罢了。”若羽浅笑,背起药箱便随着那家仆踏出门外。可不知为何,她却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踉踉跄跄地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眼前本是柔和的阳光格外刺眼,映得她眼皮突突突地狂跳,忽的世界就颠倒了过来。
十里长街,她执一人之手,在深夜的帝渊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那时的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身旁那一人亦是与她差不多年华,只是都道若羽性子成熟稳重,少年老成,可现下看来旁边这小姑娘更是满目沧桑,纵然是一副稚嫩的面庞。月色朦胧,她看不清小姑娘长什么样子,只瞅见那一身红衣在寒夜里微微摇曳。
特别是她牵着她的那只手,虎口硬邦邦的很是粗糙,指上厚重的茧子硌的她有些疼。
忽的前方兵荒马乱,整齐的步子由远及近,一队重铠士兵举着长矛,从长街末尾的转角处腾然现身,她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小姑娘浑身倏地紧绷了起来,握着她的手也像铁钳一样忽然就紧紧地锁住了她。
那群人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她认得为首的是京都守卫统领,对方看到是两个小姑娘倒也显然松了口气,他大概是认出她了,便翻身下马,到她跟前作揖。
“神医姑娘,您为何深夜在此处?这位又是……”他带了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们。
若羽被他这眼神看得很不自在,但也赔上了一副笑脸,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王大人,这是我的病人,今夜发病来得凶猛,灌了些药,这会完全睡不着,我便想着带她到这街上随意逛逛。”
一听得了病,她看到那群人的神色立马就变了,纷纷很有默契一般朝后挪了一步去,王大人的脸色微变,随后便福了福身,“既然如此便不打扰姑娘了。”
他翻身上马正要离去,想了想又回头对她说:“姑娘,我们在抓一个刺客,如果姑娘看到有什么行踪诡异之人请务必告知。近来城里也不甚太平,姑娘还是少随意走动为好。”
若羽温和地点点头,目送着他们离去。
身边那人甩开她的手,语气干硬,“你为何要救我?”
若羽觉得有些好笑,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双手抱住胳膊倚靠在身后的墙上,“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我不救你?你也看到了刚才那群气势汹汹的人,要么你就躺在那小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死去,要么你就被这群人扎成刺猬。”
“那也不需要你管。”嘴倒是挺硬,“中原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肯救我,必定是怀了别的心思。”
“……”若羽摸摸鼻子,只见那单薄瘦弱的身子在倔强地走了几步后软绵绵地倒下了,她只得无奈地接住了。
她好端端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路,没想到被横亘在某个角落的什么东西绊了好大一脚,幸而身下有个软绵绵的肉垫呈住她,才让她摔得不那么痛苦。
倒在地上的竟是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豆蔻模样,身上的红衣给这寒凉的银灰色夜里就像簇拥了一团火焰。出宫的时候便听说宫里有贵人遇刺,那刺客乘人不备逃出了皇宫,该不会是……
若羽检查了她身上的伤势,没有致命伤口,没什么大碍,应该只是疼晕过去了。她从怀中掏出那安魂露,滴了两滴到她的嘴唇上,指如闪电般快速点住她身上的穴位,不一刻她便转醒过来。然而这安魂露只能撑半个时辰的光景,这下药效果了,她只怕是又晕过去了。
一梦悠长,半生浮凉。
她转醒之时,手掌垫在面颊边,掌心湿润润的,她伸了舌头舔舔,咸得很。
“神医可算醒过来了。”一个小丫头推门而入,端了一盆水要来给她洗漱。
这没想到当大夫的还在别人家晕倒了,还要请别的大夫看病,这都什么事啊!
若羽掀开半披在身上的薄被下床,这深秋时节,屋内并未生起暖炉,丝丝寒意从地板下渗进脚底,又一路往上寒透整个身子。
她坐到妆台前,望着镜子里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她一向不喜欢穿女装,总觉得除了束胸难受了些其他都不如男装舒畅,而且她个儿高,五官线条硬朗,束起发来他人是绝对认不出这竟是个女儿身。
可眼下她把头发披了下来,连着那初醒的慵懒一同,倒让她凌厉的五官变得柔和不少。
“神医可是心中有什么惦念之人吗?”丫头帮她梳洗,看着她微红的双目,却是仍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想来是她在梦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吧。
若羽垂眸不语,那丫头却以为她是触犯了主子的禁忌,嘴中连声骂自己的不是。
“师父!师父!”
外边有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传了进来,木地板上蹦跶了几声后,一个肉团子麻溜儿地滚到了她的面前。
若新泪眼汪汪地跪在她面前,翻翻她的手,又围她转了许多圈,都快要把她绕晕了的时候,才人小口气不小地深松了口气,蹲下去抱紧她的大腿,“师父,徒儿可担心你了。”
难得的孝顺,难得的孝顺啊。
若羽颇为感动地摸摸他的脑袋,师徒俩的场面第一次如此和谐温馨。
若羽拍胸脯,“为师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若新拿肉乎乎的脸蛋温顺地蹭了蹭她的衣袖,鼻尖里冒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若羽梳洗了一番后,便牵了若新的手出了房门,秋风瞬间便灌满了她整件宽大的袍子。外面的院子倒是难得地热闹,一群家仆神色慌张地四处走动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师父。”若新扯了扯她的袖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吗?”
若羽蹙眉,这小孩儿今天是怎么了?
“徒儿听别人说,黎王府里关着一个大妖怪,就是她把这场灾难带给黎城的百姓。”若新带了不解的目光望她,“可徒儿也听说是这个妖怪把黎王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她又不是故意的,为什么人们都说要杀了她才能解心头之恨?”
风沙迷了眼,若羽觉得这阴沉天气的光亮也有些刺目。
“殿下。”她朝面前走来的黎王福身。
“神医想来是连日奔波才累倒了。”黎王朝她颔首,目光关切,“不知神医身上可还有大碍?”
“无妨。”若羽摸摸后脑勺。她从前听说黎王世子是个病秧子,可如今看来他除了面容有些憔悴倒还真看不出来什么病恹恹的模样。她看了看院子里还在忙里忙外焦头烂额模样的家仆,忍不住问道,“殿下,他们可是在找什么?”
“舍妹丢了。”黎王的语气倒是并不意外,却叫她有些意外。
若羽微抿嘴唇,见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她终究也还是没有再问下去。
她又随着他过去瞧瞧大病初愈的太妃,她的高烧已经退了,正倚在床上皱着眉头喝着那极苦极苦的汤药。若羽为她把脉,倒没什么大碍了,当下松了口气。
“娘娘好生将养个把月应当能痊愈。”若羽收拾着药箱,站了起来,在满屋子崇拜与感激的目光里倒有些飘飘然,“既然太妃已无甚大碍,那我们师徒二人便即刻出府去救城里的百姓。”